众人这才知道这位是刚到闽清来上任的知县李明宇,正牌的进士,右相徐夏商的门生,以擅写文章而出名,此前在京里任侍御史,原本以为他要留京任翰林,不料被放到地方上来了。侍御史是从七品,知县是正七品,虽然半了半级,但以京官清秘调任地方任亲民官,简直可以被视为贬斥了。
“李知县还是兼福州观风使,从六品。”

陈笃敬加了一句,众人这才醒悟。

右相门生,二甲进士,怎么可能放下来当个知县就算了?加上福州府的观风使,也是清流,算是京师监察御史外放,名义上属于巡按使萧赞的管理,其实各府,州的观风使都是自行其事,监察系统和地方行政体系不同,名义上的上司没有多少实权,多半是自行其事。

在各军也会有观军容使,也是从六品,职位也相当紧要,属于朝廷派在各地驻军的监军,位低权重,很大情形上会影响各地驻军的行动,甚至可以弹劾各军的都统制,乃至招讨使,制置使。

“李大人过奖了……”徐子先在正牌进士和大名士面前,当然得谦虚几句,他笑着道:“不过是追思过往的前事,成此短文,当不得这样的赞扬。”

“我与世子头回见面,说话可以直爽些……”李明宇为人看来是真的豪爽,当下又道:“而且我也不是观军容使,如果是观军容使,反而就不便说话了。”

众人脸上都是怪异的微笑,也是用意义难明的眼光看徐子先。

这篇短文写的是几年前福州阅兵之事,一万多兵马军容极盛,列阵变阵看起来也象样子,甚至百人队的骑兵冲袭主阵被围擒斩杀看起来也很提气,就是最后弄出几十个小童假扮女人,在马上摆出诸般丑态……这事当时相当尴尬,安抚使林斗耀气的脸色铁青,后来拿韩炳中好一通发作,有很多人怀疑,韩炳中轻易被安抚使拿下,两人结盟,阅兵这件丑事也有很大关系。

那个都统制罗某人是韩炳中从异地调来的心腹,阅兵时出了大丑,韩炳中还得拼命保他,朝廷派在福州五个军,韩炳中先任了罗某人当都统制,掌握一军,要是把罗某拿下,韩炳中瞬间就成了空头制置使,还怎么把五个军都掌控在手中?

就算这样,出了大丑之后,韩炳中在五个军里的威望一直不足,福州武备废驰,和制置使不得力有相当大的关系……

徐子先的短文,等于是指着罗都统制和韩炳中的鼻子大骂,这篇短文写的短而有力,形神俱备,简直是跃然纸上,流传开来之后,韩炳中和罗都统制都有大麻烦。

陈笃敬开始还觉得徐子先孟浪,转念一想,心中也是释然。

上一次南安那边分赃的事后来隐隐传开了,徐子先已经得罪了韩炳中,韩炳中是什么大度的人?既然得罪了,当然是继续往死里打,未必不写这篇文章,韩炳中就会与徐子先和解?

而且团练使的事,开始时明显是赵王和安抚使司给徐子先下绊子,也亏这少年在镇上弄了团练捐,除了几个色目商人表达不满外,地方上一片宁静,谁也找不到借口和徐子先过不去。

团练弄起来,南安一带几个镇子向来繁华,但属于驻军的空虚地带,有一千多团练驻守,府城这里大家都能放些心下来。

要知道福州这样繁华的大府,光是城区就是有六十万人居住,四周几十个镇子还有好几十万,几处重要地方,比如港口,闽江渡口,和建州相交的谷口,连江和泉州相交的那些集镇,全部相当繁荣,人丁稠密,没有哪一处是不要紧的。

福建的驻军又只有这么多,关键还是海上五大盗的威胁和压力太大,五个军的禁军主力一万余人,时刻防备的就是拥有十余万之众的五大盗,这也是禁军一直没有下死力打岐山盗,甚至有招安之议的消息传出来,也是害怕下死力剿了岐山盗,反而把更凶狠的敌人给招惹过来。

如果朝廷肯放开,福州这里的文武官员,包括宗室在内,都是恨不得弄十几二十万人的团练,这才能完全控制全境,不再惧怕海盗攻过来。

徐子先现在搞的团练,众人还都是要看看成效,如果再打一两次漂亮仗,谁敢动徐子先,陈笃敬就是第一个不答应!

徐子先也是找了一个相当好的时机……这个时候攻一下韩炳中,捎带着把林斗耀也牵扯上,有团练这个护身符在,大多数宗室和文武官员都会站在他那一边,林斗耀只会恨韩炳中一屁股屎没擦干净,韩炳中会忙着梳理各方的关系,谨慎小心不会给再给人拿捏住把柄,不会腾出手来对付徐子先这个宗室侯爵……

陈笃敬一念及此,打量徐子先时,眼中的欣赏几乎遮掩不住。

在座的贵人们多半也体悟到了,哪怕是敌对的徐名鹤与陈满,眼神里也是有惊奇和欣赏,当然看向自己儿子时,脸色也多半不善。

青年之中,很快也有人领悟到了这篇短文不是寻常文章,以文章来说已经精妙,但加上背后的政治角力,就是一篇精妙绝伦的檄文,是一柄投枪,会深深扎入福州两个大人物的肌体之内,却又偏叫人无法还手……未必韩炳中也要写篇文章来解释,或是与徐子先隔空对骂?

不管怎么做,都是把徐子先的声望往上抬了再抬,徐子先只得利,不会受损。

徐公达和陈敬辅也多半想到这一点,这一下两人才领悟到现在他们与徐子先的差距有多大,虽然恨的牙齿痒痒,却是站在一边不敢吭声……

“从文章来说,真是精妙绝伦……”徐子文被众人僵在一边,一时竟无人看他,这对徐子文是相当新鲜和痛苦的经历。

一个从来是众星拱月的人,居然光彩完全被此前瞧不起的同宗兄弟夺走,而且是在文才上完全的压制,徐子文虽然自忖文采出众,但叫他现在写一篇这么精妙的小品文出来,他是毫无把握。

“没想到明达进益如此……”徐子文拱手道:“我甘拜下风。”

虽然话语大方,但徐子文脸上的痛苦之色几乎快掩不住了,这种贵介公子,向来顺风顺水,自诩其才,根本经受不住打击。

徐子先拱手致谢,徐子文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最后向陈笃敬告辞。

陈笃敬倒是还一脸温和的笑容,以长辈的身份叫徐子文有空再来,但明眼人看的出来,陈家的三小姐,徐子文怕是没多少机会得手了。

“对了,”信远侯陈满也无心久留,但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待徐子文几人离开之后,一拍脑袋,对徐子先道:“明达可知道贵府二小姐与我家敬中的婚约?”

这一句话一说,暖阁和大厅里内外无声,众人都是一脸怪异,陈满还真是有趣,眼看徐子先这般出色,怕是将来前途不错,最少也是一个有实职有钱的国侯,此前一直没有提起的话题,这一下当众提出来,就是不给徐子先闪躲腾挪的机会……一旦应一声,这事就不成也成了。

陈敬中和陈敬辅兄弟两人脸都涨红了,他们和徐子先的矛盾越来越深,几乎无可化解,如果结了亲,徐子先反而成了至亲大舅哥,这关系怎么处?

“请靖远侯恕罪……”徐子先对这种局面反而是在预料之中,陈敬辅什么德性,看儿子知老子,没有陈满这种老子也教不出这种儿子。当下毕恭毕敬的一躬身,笑着道:“恕在下年幼,侯爷说的事,确实未曾听说过。”

陈满老秋横秋的道:“哦,这般大事,你父亲没曾与你提过?”

“父亲离世时我还年幼,”徐子先道:“应该是先父觉得尚不足以与我商谈大事……”

徐子先推脱的干净,陈满顿时火气上来,当下盯着徐子先,逼问道:“以我的身份还能撒谎不成?这事我和你父亲有过约定总是真的!”

“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总不能以侯爷一句话就有决断。”徐子先瞟了小妹一眼,适才陈家兄弟的表现,小妹可是看的清清楚楚,以兄妹二人现在的感情,小妹怎么可能去选陈敬中来嫁?

当下心中笃定,不紧不慢的道:“若是下了定,哪怕敬中兄不在了,我小妹都会认这个婚约。可是没有下定,也没有长辈见证,仅凭靖远侯一句话要娶了舍妹回家,这个恕在下不能答应此事……”

四周发出轻笑声,陈满简直就是自取其辱……这种事就算真的有过旧约,此时也该先派人问一下徐子先的意见,达成共识之后再派媒人去南安侯府下定,这才符合礼法规定。陈满简直是昏了头,在这么多人面前自寻难堪。

“父亲!”陈敬中脸色通红的叫道:“这竖子骄狂的紧,就算有婚约儿子也不认了!”

“敬中兄有这话也最好不过……”徐子先微微一笑,从容道:“漫说没有婚约,就算有,舍妹也不能嫁了,老实说,敬中兄,敬辅兄,和我脾气不对,彼此多有争执,我怎么会放心把舍妹嫁到靖远侯府?老侯爷也不要多说,就当先君在世时就后悔此事,所以对我并没有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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