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河山,小邑楼。
那座竹楼在李扶摇离开之后便彻底空下来了,这本来就是山上最好的住处,平日里都是掌门居住,李扶摇上山之后便让李扶摇住了大约一年的光景,因为李扶摇是小邑楼的客卿,又是和掌门朝风尘关系匪浅,因此那些时间里,倒是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

现如今李扶摇已经离去,这座竹楼再度空悬下来,山上一些个资历不浅的长老便想着搬到这里来,现如今柳宁和叶舟管理着山上的事情,其余大事小事,朝风尘不会太关心,于是便由着他们商量着来,可对于这座竹楼的归属,却实在是拿不定主意。

朝风尘对住处没有什么要求,平日里便待在那间静室里,除去偶尔去一趟藏剑楼,几乎很难在别的地方看见他,柳宁和叶舟上仔细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上报朝风尘,由他决定竹楼归属。

报上去之后,只得到两个字答复。

放着。

朝风尘在甘河山上一言九鼎,既是当日在成为掌门的时候立下的威信,也是后来传下剑经积攒起来的情分,朝风尘既然发了话,对于竹楼的争夺便彻底落幕。

只是偶尔有人路过竹楼,还会觉得这么好一个住处,就这样空着,实在是浪费了。

这日清晨,朝风尘睁开眼睛,从静室里走出,看了一眼远处已经结霜的野草,想着原来又是一个冬天快到了。

修行之人,闭关是常有的事情,有时候一睁眼一闭眼,便是一个春秋过去,世事变化也好,沧海桑田也罢,终究不可改变。

朝风尘虽说绝大多数时间里是坐在静室里打坐,并不是真正的闭关,但因为很难出来一次,对于时间的流逝,其实也很没有概念。

看了几眼这个世间,朝风尘想了想李扶摇离去的日子,然后便想着转身回到静室,可偏偏又感受到一股剑气由远及近,从远处而来。

有一柄剑激射而来!

朝风尘一撩白袍,站在原地,就静静的这样看着,那柄悬于他身前的铁剑,在一丈之处停下,再不得寸进。

一个枯槁老人现身,他伸手握住那柄铁剑,很快收剑还鞘,然后有些不可思议的开口问道:“朝风尘,你这一年便从太清来到了朝暮?”

正是当初和朝风尘共同算计那柄剑十九的北海剑冢开派祖师。

朝风尘点了点头,没有过多言语。

枯槁老人有些震撼,随即嘀咕道:“当时便觉得你是某位剑道前辈转世,但思来想去,即便是如此,能在短暂的三四十年里就跻身朝暮,上辈子你不得是个登楼境的大剑士?”

一年之间,从太清到朝暮,本来就已经是一个足以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修行速度,要是枯槁老人知道朝风尘真正开始修行才过了不过四五年,只怕便要暗叹苍天不公。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妖孽?

相比于外人的不解,其实朝风尘倒是很清楚,自己这条路朝青秋走过,因此他走起来便能绕过世间一切弯路,曲中求直,朝青秋早已经证明了他的那条路能够直通沧海,因此朝风尘走起来一点都不难。

不过朝风尘却是还在考虑要不要跟着这条路一直走到终点,虽说不一定能走到沧海,但跨过春秋,到登楼,不会是什么太困难的事情。

枯槁老人压下心中震撼,问道:“我刚才从走过一遍甘河山,发现那山上一部分人多多少少是踏上了这条路,朝风尘,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要把甘河山变成第二个剑山?”

“即便如此,剑山走下来的是什么人,甘河山能走出什么人,你心里不知道差别?”

枯槁老人百余年前创立北海剑冢的时候便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个江湖宗门能成为山上仙府,即便是之后因缘际会学了剑也是传下掌门身份,然后便独自潜修,从未想过甘河山上能有今天这份光景。

朝风尘洒然一笑,“修为有高低,剑道无高下。”

“既然他们想练剑,我便给他们机会,即便是以后走不远,走不到终点,又如何?剑道凋零了六千年,再这么凋零下去,你要是有幸活下去,或许在几百年之后的某天,举目望去,无一人用剑,无一人可称剑士,那样的光景你可想过?”

“我朝风尘所想,不是几百年之后,剑士仍旧站在其余修士头上,而是提起世间风流人物,一定会有那么好些个用剑的潇洒人物,而不是有人翻着古籍,找来找去,也只能找出朝青秋这样一位剑仙。”

枯槁老人皱眉道:“观主尚且要走上剑山,又如何走不得甘河山?”

朝风尘笑道:“到了一定境界便下山去便是,为何非要在甘河山上,就算是我,在甘河山上待不了多久也要离去,去找第二个甘河山,第三个甘河山……”

枯槁老人喟然叹道:“朝风尘,你这样不会有善终的,以你的情况,未必不能成就又一位沧海剑仙,到时候两名剑仙比什么都重要!”

朝风尘神色复杂,“高处有朝青秋,以后或许再加一两个其他年轻人,山下再有我朝风尘,或许才是该有的样子。”

枯槁老人负手而立,不言不语。

朝风尘拍了拍老人的肩膀,轻笑道:“走一趟人间,总要留下些什么的。”

来到人间,总要给人间留下些什么东西。枯槁老人咂摸着这句话的味道。

片刻之后。

枯槁老人瞪眼道:“把那座竹楼留给我。”

这句话已经无异于是告诉朝风尘他愿意留下来和朝风尘一起做那些事情了。

可朝风尘却是笑着摇头拒绝道:“那可不行。”

枯槁老人皱眉道:“如何不行?”

朝风尘看着远方,想着当日那条白鱼化鸟,还是没有揭露原因,只是说道:“放着吧,总有道理的。”

——

李扶摇在宁府城耐着性子等了一个月,等到风波彻底平息外加常临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的时候,这才提出要出城的事情温白楼早已经出城,这位楚国名将,一人一马一戟,在解决了心里的疙瘩之后,这次离去便走得坦荡,李扶摇原本想着要看看能不能让温白楼去到延陵继续统兵,那位延陵皇帝本来便是一个雄主,要是知道温白楼的本事,想来也不会埋没他。

不过温白楼既然没有想着要去延陵的意思,他便没有开这个口。

只是到了最后,李扶摇还是没忍住,写了两封信寄往洛阳城,一封自然是给延陵皇帝的,主要说的便是温白楼的事情,外加还有之前到洛阳城的那个童颜女子以及认识的陈炳郡。

显得有些琐碎。

第二封信是写给自己父亲的,信里倒是简单,直说李小雪既然已经有了昌谷先生教导,便不管如何都要走下去,万不可让昌谷先生为难,然后询问了一下近况,说了句不须回信,最后还问了问叶笙歌是否还在洛阳城。

写完落笔,等把信寄出去之后,李扶摇才想着那位道种应当是怎么都不可能还待在洛阳城的,于是便觉得浪费了笔墨。

第二日清晨,李扶摇背起剑匣,身边只跟着鱼凫,常临说是要回祖宅一趟。

来时走在城洞里,鱼凫险些被人揩油,回时便都觉得这座宁府城没了生气,就连地痞流氓都不曾看见。

鱼凫跟在李扶摇身后,大黑驴走在李扶摇前面。

鱼凫低声开口,“公子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李扶摇轻声道:“没了,只是你,要好好保重,回到甘河山之后要好好练剑,说到底,这世上,不管旁人待你多好,都不如自己足够强大,好好保护自己。”

李扶摇说着便想起一事,扭头笑道:“以后给青泥上坟的时候,记得帮我也烧些纸钱,要是她不高兴托梦给你了,以后就免了我这份。”

鱼凫难得给青泥说了句好话,“那丫头,没有这么薄情的。”

李扶摇走出宁府城,在官道上缓行,想了想,开说道:“我其实很想放过她,只是有些事情,有些选择我们不得不做,要是她没有生出那些想法,踏踏实实练剑,未来的江湖上,便会有个女侠仗剑游历,传为佳话,要是运气再好一些,传入了我的耳朵里,我说不得就要好好的喝上几壶酒了。”

这一番话说出来,鱼凫的注意力却完全是在李扶摇喝酒上,她笑着问道:“公子为何平日里不喝酒?”

和李扶摇相处下来已经是差不多一年的光景了,平日里李扶摇几乎是滴酒不沾,除非是到了重要的时候才喝一些,而且喝得都不多,像是喝温白楼对饮,喝到呕吐的情况,这还是第一次。

书上写的那些剑客,不都是仗剑携酒,意气风发吗?

可怎么到了李扶摇这里便好像是 喝酒都要偷偷摸摸,一点都不爽利。

鱼凫百思不得其解,今天终于问了出来。

李扶摇转头看了看鱼凫,最后摇了摇头,他要是告诉了鱼凫原因,只怕连他自己都会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鱼凫见这个问不出来,便乖巧的转移话题说道:“奴婢认识青泥其实超过了十年,只是从来都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公子你说奴婢那么聪明,怎么就猜不出来呢?”

李扶摇伸出手想拍拍鱼凫的脑袋,但还是作罢,他有些无奈的说道:“人心各异,要想看透,实在是不容易。”

鱼凫吐了吐舌头,显得有些俏皮可爱。

一直走在前面的风吕实在是装不下去了,他开口问道:“李小子,咱们出了城去哪儿?”

这是鱼凫第一次听见风吕说话,她很快便瞪大眼睛,张着嘴巴。

她躲到李扶摇身后,不确定的问道:“公子,他会说话?”

之前鱼凫知道风吕是一头很有灵性的驴,但也绝对没有想到他会说话这么吓人。

风吕之前之所以没有在这些人面前说话,除去他真的没有什么兴趣去和他们打交道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几乎每天都往那处温泉跑,要是被人知道了他会说话,那还得了?

即便是有李扶摇的关系,让他不会被群起而攻之,可以后再去温泉那边,可就是真就看不到那些个身材曼妙的女子了。

李扶摇用脚踢了一下风吕的屁股,这才说道:“往北走就是了。”

风吕转过头有些幽怨的看了李扶摇一眼,在李扶摇身后,常临悬剑而来。

李扶摇停下脚步,等着那个大仇得报的少年。

常临神色复杂,看到李扶摇之后,稍微走快了好几步,最后和鱼凫站在一起,没有说话。

李扶摇没有转头,只是嘱咐道:“不要忘了自己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常临点点头,低声道:“知道了,师叔。”

相比较之前的那些师叔,其实这一声喊得格外真诚。

李扶摇听出来了,他笑了笑,最后没有转头,只是挥了挥手,又踢了一脚风吕,一人一驴缓缓前行。

鱼凫站在原地,没有追上去,知道追上去和没有追上去的结果一样,因此就不做这些无用功了。

常临低声道:“我就说师叔不会喜欢你的。”

这句话说得很平淡,没有半点讥讽之意。

鱼凫笑着说道:“公子身上穿着的青衫是我给做的,还有一身白袍,希望再次见到公子的时候,他能穿上那身白袍。”

常临疑惑的看了鱼凫一眼。

后者用家乡话说道:“你这个瓜娃子,撒子都不懂哎。”

傻子?

傻子还真是什么都不懂。

——

妖土又开始下雪了。

山河那边,北海那边倒是开始结霜,可在南方,实际上还是绵绵秋意不尽,哪像是这妖土,这个时节就开始小雪不断。

妖土广阔,本来就是出了名的地广人稀,又到了现如今这时节,要在妖土看到一些妖修都算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可在青天城里,却是依旧人山人海,自从青天君在北海险些把另外一位大妖打杀了之后,妖土里短时间里流言四起,有许多人传言说是青天君这是要投靠山河人族了,可这一类的论调大多一提出来便被人质疑不已。

青天君论地位,能在妖土排进前五,论实力,更是老一辈的大妖不出手,这同辈后辈之中,都无人是青天君的敌手。

既然都是有如此地位了,山河人族又能拿出什么东西来让青天君心动,不惜舍弃这妖土里大好前程,而投靠人族?

既然是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人们的视线自然便是放在了青天君险些打杀一位大妖的事情上了,早在很久之前,青天君在桑江便将一位大妖打得重伤,现如今又是一位大妖不敌,便足以让人开始猜测,这位妖土巨头的战力到底是不是仅仅是前五而已。

那些个成名已久的大妖,真的是青天君的对手?

只是青天君的名头越发响亮,青天城便成了一众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妖修的天堂,长此以往,青天城里的人自然是越来越多,许多已经厌倦争斗的妖修,走进青天城,便有在此了却残生的想法,毕竟青天君早已说过,青天城里不许私斗,谁若是违反,不管背景多大,也是个死字。

青天城的声名再盛,也总有人不当回事。

有个喜好穿着一身青色衣裙的女子,从北海回来之后,大多数时候并不是在青天城里待着,而是经常出没于青天君的那处茅屋,甚至偶尔便偷偷的把青天君从那条小溪里钓起来的东西带走,长此以往,让那个名声已经盛极的青天君都觉得十分无奈。

今日清晨,青天君坐在那颗梧桐树下,神情古怪,在枝头的那只麻雀不敢招惹心情不好的青天君,谁知道这位大妖会不会一怒之下直接便把它给吃下肚去,要知道,这位大妖,在妖土里,可是出了名的馋嘴。

青天君坐在梧桐树下,其实看着的还是不远处的石缸。

缸里以往有不少他从那条溪流里钓起来的小鱼,可现如今,其实剩下不多了。

虽说本来就是为那个闺女准备的,可那闺女偷摸着在她老爹眼皮底下把那些东西偷摸带走,这就实在是让青天君都觉得有些无奈。

他知道那闺女是要把这些好东西给某个小家伙。

早知道闺女大了就要胳膊肘往外拐。

可切切实实感受到的时候,也不太能接受。

有妇人从屋子里走出来,端着一个盆子,她看了一眼青天君,皱眉道:“那小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人,让闺女好像是失了魂一样。”

青天君翻了个白眼,“我也没看出来那小家伙有什么好的,可闺女就是喜欢,怎么办,我总不能把那小子打一顿,打一顿闺女的心回得来吗?”

妇人把盆子往灶台上一放,忍不住埋怨道:“那什么时候我能见到那小子?”

青天君诧异道:“你见他做什么?”

妇人一脸理所当然,“我女婿,我不见这哪儿行?”

青天君揉着脑袋,“我还没答应。”

妇人还是一脸理所当然,“闺女都看对眼了,你要拦着?”

青天君忽然觉得脑子里全成了浆糊。

和女人讲什么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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