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长盛借丁玉蝶的手机给易飒发了个大众点评的饭馆地址。
吃晋菜的, 看了下距离,过去大概要半个小时。

易飒下午狂飙了一通,所以这段路由宗杭来开, 易飒坐在后座, 居然在琢磨点菜的事:“我可以让他们先点上,到了不用等,直接开吃……过油肉你吃不吃?还有这个,土豆炒栳栳, 栳栳是什么?”

宗杭说:“你还有心思吃东西呢?”

怒其不争的口吻,可惜刚说完, 自己肚子叫了一声。

易飒说:“吃啊, 干嘛不吃。愁得吃不下饭的人最不合算了, 事情没解决, 还把自己饿着了。”

宗杭犹豫了一下:“易飒, 我待会会见到丁碛吧?”

“怕啊?”

谁怕了?宗杭背一挺, 想说两句豪迈的,没找着词。

眼前好像又晃着乌洞洞的枪口,被人杀过这种事,要说没阴影,那是不可能的。

***

还真见到丁碛了, 就站在饭馆门口等。

馆子装修得很有当地特色, 门面古色古香, 木头大门是双开扇的, 檐下扎红绸, 垂着大红灯笼。

丁碛立在下头,周身都浸了红光,看到摩托车过来,他迎上两步,客气地先跟易飒打招呼:“好久不见。”

说完了,目光看似不经意地瞥向宗杭。

宗杭摘下盔帽。

出事以来,这还是头一次跟丁碛离得这么近、面对面地站着,自己现在这处境,都拜这人所赐,但这张脸上,连他妈一丝歉疚都找不到……

宗杭忽然愤怒,拳头下意识攥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易飒咯咯笑起来。

她对丁碛说:“自己杀过的人,又找上门来了,活生生站在你面前,还不是鬼……这种经历,我猜你是独一份,可以去申请世界记录了。”

丁碛脸色微变,旋即恢复如常,他侧了侧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干爹在楼上等。”

说完了,转身带路。

易飒故意落下几步,拽了拽宗杭,低声问:“想抽他吗?”

宗杭点头。

***

二楼都是包厢,丁长盛订的最里头的一间,推门进去,只丁长盛一个人,守着一桌刚上来、还热气腾腾的菜。

易飒真跟受邀赴宴似的,探头看桌上的菜:“丁叔,我点的那几道,帮我下单了吗?”

丁长盛说:“下了,一道道上。”

易飒笑嘻嘻落座,又拉宗杭:“你站着干什么?坐,敞开吃。”

这一拉,把丁长盛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上下打量了一回宗杭:“就是……这个人?死了……又活的?”

这话说出来,自己都觉得荒诞,胳膊上先泛一层寒意。

易飒漫不经心:“丁叔,这样的人,你见的还少吗?窑厂里那些不都是吗?”

丁长盛猝不及防:“啊?”

易飒奇道:“你不知道啊?”

又压低声音:“当年三江源出了事,你不是去救援来着吗?你以为救回来一堆感染的,其实不是,都是死了……又活了的。”

包厢门响,服务员进来上菜,碗托、清炖豆腐羊肉、水煮龙利鱼。

宗杭拿起筷子,夹了几块豆腐、碗托,还拈了块鱼肉。

丁长盛目送着服务员出去,再开口时,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你是说……这怎么可能呢,再说了,那些人都奇形怪状的,他……他好端端的啊……”

易飒扒了口白饭,说得含糊:“你以为呢,随时发病,这一路带着他,可把我折腾坏了,哦,对了……”

她拉开包链,把黑皮本拿出来放到转桌上,用力转向丁长盛那边:“丁玉蝶呢,没为难他吧?”

丁长盛笑得有点尴尬。

谁为难谁啊,丁玉蝶简直比专业碰瓷的都厉害,就是上门问个话,外加丁碛手没轻重,搡了他一下,到丁玉蝶嘴里,已经成了“带人来砸我家,还差点把我打残”,又扬言“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去找大爷,当什么水鬼啊,一点人权都没有,我不干了”。

大爷就是丁海金,惯会护短,再加上心脏搭了桥,人人跟他说话都矮三分,生怕刺激他——这事,少不得要以他丁长盛摆和头酒、向那个妖里妖气的小兔崽子赔礼道歉收场。

黑皮本转到跟前,丁长盛作势拿起来看,满目是字,却一句话都看不进去,终于忍不住问她:“易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易飒紧扒了几筷子,终于往椅背上一靠,拿餐巾揩了揩嘴:“丁叔,你瞒了我们易家不少事儿啊。”

丁长盛没吭声,现在还不知道她究竟知道多少,贸贸然接话很不明智。

“明说了吧,其实事情是这样的,上次在鄱阳湖,不是说开金汤延后吗,让我们各归各家,我就下了船,但好不容易回国一趟,不想那么快走,就多待了几天,后来丁玉蝶又找我,说是想去老爷庙探沉船,让我过去帮他搭把手,我就答应了。”

丁长盛嗯了一声。

这话没破绽,丁玉蝶醉心沉船,也不是什么秘密,更何况,丁玉蝶确实是在老爷庙下的船。

“结果呢,别说是沉船了,连块破铁都没捞着。我就决定走来着,谁知道临走之前的那个晚上,有个女人来找我。”

丁长盛屏住呼吸。

“长得很难看,我也不认识,本来不想搭理的,结果她说认识我父亲,也认识我姐姐,还说姜孝广死了,姜骏就是凶手……”

丁长盛心跳如擂鼓,按照易飒说的这个时间点,应该是在老爷庙开金汤之后。

当时,姜孝广和姜骏双双失踪,他派船上的人装备了潜水器材下去,连找两天一无所获,不得不编了个“姜孝广进特护病房”的故事,以暂时搪塞。

易飒抬眼看他,皮笑肉不笑:“丁叔,换了是你,事情这么诡异,你也会想听她说完的,是吧。”

丁长盛嗓子发干,他喝了口茶润喉:“然后呢?”

“然后,她就给我讲了个故事。”

正说到这儿,边上的宗杭突然痛呼一声,一头磕倒在桌面上。

丁碛额上青筋一跳,还以为他要有什么动作,随即发觉不是这么回事——宗杭像是发了病,身体不受控制,拨翻带倒了近前的碗碟之后,痉挛着从椅子上翻跌下来,近乎癫狂地在地上乱滚。

丁长盛急起身来看:“他这是……”

话到一半咽回去了。

他看清楚了,宗杭的胳膊、小腿、脖子、脸上,爆起一根根黑色的血管,像须根盘缠在皮肤之上,不断胀大,似乎里头的血随时都能破开喷出……

这场景不陌生,窑厂关押的人里,不少人都这样。

易飒却像是司空见惯,还叹了口气:“我就说吧,随时发病,所以平时都不让他出门……”

她蹲下身子,把宗杭上半身扶靠到墙上,宗杭抖得厉害,喉咙里几乎出不了声,脸上的血管滚烫,身子一阵阵发抽。

易飒转头看丁长盛:“没事,让他缓一会儿,过个十来分钟就好了,咱们……聊到哪了?”

丁长盛定了定神:“说到那个女人,给你讲了个故事。”

易飒点头:“这个故事是真是假,我也不是很确定,有些事,还要丁叔你确认一下——那几天,你是不是在老爷庙,上了一条船,还汇合了姜孝广,准备偷偷开一回金汤?”

丁长盛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顿了顿才说:“是有这事,但我们不是想开金汤……只是想摸清楚路线……”

易飒笑:“这就结了,那个女人说,当时她也在水下,亲眼看到姜骏带着祖牌下来,还看到姜孝广,拿着个水下摄像机。”

丁长盛一只手死死攥住椅子把手。

是这样,细节都没错,所以,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易飒讲了个精简版的、三人进息巢的故事。

故事里有船冢、息壤、息巢、无以计数的死人尸体,以及嵌入了祖牌的轮回钟,姜骏杀了姜孝广,试图控制那个女人,但没有成功,再后来,那个女人不知道使用什么法子,逃了出来。

“然后她跟我说,她就是我姐姐,她给我讲了当年三江源之后发生的事,还说,有很多它们要来,让我提醒你一下。”

她就在这里停住,给丁长盛时间消化,又倒了杯白水端给宗杭,他爆起的血管已经消了,只是皮肤像热蒸过一般,通红发烫。

易飒想问他怎么样,又不好开口,倒是宗杭,正喝着水,忽然眼睛滴溜溜朝她一转,还挺得意的,喝完水,不声不响入座,又开始夹菜吃。

丁长盛这才反应过来:“你就……相信她了?”

易飒说:“没有立刻相信,故事是编得不错,但凡事要讲证据啊。她给的第一个证据,就是宗杭,还说,证人是丁碛,丁碛可以证明,宗杭是死而复活的。”

说到这儿,笑盈盈看向丁碛:“是吗?”

丁碛迟疑了一下:“是。”

“你杀的?”

丁碛面色复杂,没再说话。

“她让我带着宗杭,说这个人很有用,不是水鬼,却强过水鬼。又说,如果我不相信,可以去窑厂,找一本黑皮本,喏,就是刚刚物归原主的那本,我半信半疑的,所以找丁玉蝶打听了一下,你是不是有个窑厂。”

丁长盛长长吁一口气。

前因后果,千丝万缕,差不多全对上了,甚至困扰了他二十多年的一个大谜题,答案也行将浮出水面。

“那……易萧呢?”

易飒苦笑:“走了,在老爷庙就跟我分开了,说自己活不长了,想死得清静一点,加上那时候,我也不是很相信她是我姐姐……直到今天在窑厂里,拿到这本册子。”

册子……

丁长盛翻开册子。

也巧了,入眼就是易宝全的那张图,这张“泛舟”图,他琢磨过无数次,始终不明端倪,甚至不觉得那是“泛舟”,还怀疑过是不是两个人共同浮水,现在明白了。

怪不得说,死尸就是度亡舟。

再往前翻。

——黄河滩头百丈鼓,挂水湖底轮回钟,金汤水连来生路,渡口待发千万舟。

丁长盛喃喃:“这事,我要想一想,事情太大了,我得跟他们商量一下……”

易飒拿勺子舀汤:“就是啊,我也是因为看过册子,觉得事情太大,又很急,不能耽误,才赶紧给你打电话,丁叔,你说现在,鄱阳湖边,会不会真有人往外爬啊?”

丁长盛被她说得心里毛毛的。

易飒斟酌着他的脸色:“我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丁叔,老爷庙水域也不大,要么你紧急安排点人手,夜里在那一片巡一巡?万一真有,有一个截一个,先把事情控制住,可别等你商量完了,那头已经搂不住了……”

丁长盛脑子里一团乱麻样,也没个章法:“也对,不管是不是真的,我得先安排起来,飒飒,你先吃着,你这几天不走是吧,后头估计还得要你出面,这事,我得去找人合计合计……”

易飒说:“不走,事情这么大,又牵涉到我家人,我也想知道究竟。”

丁长盛点头:“这次,是多亏你了,我先去忙,你们先吃……”

易飒没吭声,觑着他和丁碛都快到门口了,这才开口:“丁叔,还有件事没完呢。”

丁长盛愕然止步:“还有事?”

“丁碛是不是杀了人啊?”

丁碛脸色一变,丁长盛头大:“飒飒,这件事……丁碛也是受我吩咐,我当时,不了解情况,易萧逃了,我们认为很危险,所以不惜一切代价……”

易飒笑:“这我懂……宗杭!”

宗杭正听她说话呢,没提防会叫到自己:“啊?”

“过去抽他。”

这是……真抽还是只是她虚张声势?宗杭有点迟疑。

易飒冷笑:“丁碛刚刚亲口承认杀了人不是吗?你打了人家三枪,我让他回抽你不过分吧?如果没有你,宗杭早回家过舒服日子去了,至于搞到现在不人不鬼的吗?是吧丁叔?我这要求过分吗?”

丁长盛见她变脸,也知道是动真格的,想来想去,宗杭这事,确实是丁碛理亏:“不过分。”

易飒看宗杭:“去啊。”

宗杭起身过去。

打人就打人,但这种有铺有垫,让他过来打人,还是众目睽睽之下,还真是……

宗杭拳头攥起。

丁碛笑笑,抬头看他:“用点劲啊,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这回打过我,咱们就算两清了……”

宗杭脑子一炸,吼了句:“放屁!”

他一记勾拳,狠狠打在丁碛左脸上,丁碛没经住这力,直接摔了出去,带翻了好几张椅子。

你还得起吗?你要过我的命,命是什么?一生一次的机会,即便再来一次,也永远回不到从前了,你有什么脸跟我说两清?

丁碛踉踉跄跄,扶着椅子站起来。

脸上居然还带笑:“来呀,三枪,三拳,还差两拳呢,别手软啊。”

谁告诉你三枪等于三拳?没这么算账的。

他血冲上脑,冲过去又是一拳,再一拳,拳拳进肉,眼前一片模糊。

易飒过来拉开他的时候,丁碛已经被揍趴下了,嘴角裂开,嘴边都是血,爬了几次都没爬起来,末了扶着墙爬起来:“这就完了是吧?那我可以走了?”

他抹了把嘴角的血,喘着粗气,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丁长盛目送着他出去,这才转头看易飒:“这事,的确是丁碛做得太过了,飒飒,你也谅解一下……”

易飒笑:“我谅解,我有什么不谅解的,谁都有难处……但是丁叔,这事还没完呢。”

“我也不好说丁碛杀了宗杭和我姐姐,毕竟又活过来了,这种事,也没个先例。但是,我有个朋友,叫陈禾几,不知道丁碛跟你提过没有,他是真死了。”

丁长盛沉默敛容。

“不但死了,还被烧了,尸骨扔在沼泽地里,风吹雨打一个多月,我找到的,也是我埋的,这个,是再也活不过来了,我在人家坟前发了誓,要给个交代。”

“丁叔,丁碛是你干儿子,你帮我做个主吧,不管丁碛当时有什么理由,杀人就是杀了,咱们三姓,从来都讲道理,一条命的事,不能当没事一样吧?陈禾几没家人、没后代,不要钱,只要一个交代。”

丁长盛很久才点头:“行,你给我时间考虑一下,我争取出一个大家都满意的法子。”

***

丁长盛一走,易飒就虚脱了,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指梢不受控地微颤着。

她编的这个故事,有破绽吗?好像没有,真的瞒过去了,消息也递出去了,顺带教训了丁碛,算是功德圆满。

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宗杭:“你还好吗?”

宗杭也不知道她问哪件:“我没什么。”

“你傻吗,吃一口鱼意思意思就行了,拈那么大一块。”

宗杭说:“那……要效果逼真啊。”

他看满桌子菜:“你还吃吗?他们家菜真难吃,还不如大排档好吃。”

易飒说:“你都说难吃了,我还吃?走吧,路上要有大排档,我们再吃一轮。”

***

可惜回去这一路上,都不见大排档。

夜深了,路上没几个人,街灯也暗,易飒开得很慢,比宗杭标榜的安全速度还慢,像蜗牛,慢吞吞地走。

又开了一段,她在一个电话亭边停下来:“打电话去吧。”

宗杭奇道:“打什么电话?”

易飒斜乜了他一眼:“有个人,今晚在对头面前露了脸,暂时安全,不用整天打扮得跟个贼似的出门,也不用怕会连累家里头了,不想给父母报个平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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