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防盗章  机场等飞的时候,宗杭看到新闻。
新闻里着重介绍了“大湄公河次区域”。

说是中国的云南省, 加上缅甸、老挝、柬埔寨、越南、泰国这几个东南亚国家, 因为同处“澜沧江-湄公河”流域, 地理、气候相近,文化背景相通,在亚洲开发银行的倡议下,发起了区域经济合作机制, 力求实现共同繁荣。

这让头一次出国的宗杭安心不少。

毕竟,能团在一起组成“次区域”,各方各面应该差距不大,不然, 怎么不见云南去跟南非、南美组建次区域呢。

他在云南待了三天,感觉是“如在家乡”, 想来到了柬埔寨暹粒, 感觉也不会很生疏, 应该“如在家乡隔壁”吧。

登机时间到了,宗杭拎包排队。

昆明至暹粒的飞行时间两个半小时,比很多国内航程都短,掐掉起飞下降, 再加上填个入境申请单, 剩下的时间看部电影都嫌不够。

他决定拿这时间睡觉。

起飞前,他按照原计划发了个朋友圈, 然后关机。

飞机直上云天, 一路往南。

飞行平稳之后, 机上乘客如死水泛活:有人吃东西、有人小声聊天,还有人看电影。

宗杭阖着眼睛小憩,翘着二郎腿——飞机前后座间距太窄,他182cm的个子有点施展不开,但他还是顽强地翘了一个。

姿势有点别扭,不舒服从小腿一路反馈到大脑,但大脑没理这茬,只琢磨一件事儿——

他爹宗必胜看到他发的那条朋友圈,会是什么反应。

他发的图是一对枕头,售价8800,据说用的材料非常高科技,叫什么悬浮基材,助眠、护颈,还有记忆功能,外罩真丝枕套,枕套上绣着兰花一株,大概是寓意睡这枕头的都是君子,品行像兰花一样高洁。

发图的同时也配了文,言简意赅,一个字——

呵。

看不懂的人大概会留言“靠,一对枕头8800,抢钱啊”,但宗必胜会看得懂。

那天宗必胜指着他骂,说他是小白脸,绣花枕头,一事无成的草包阿斗。

有这么骂自己儿子的吗?长得白也有罪?绣花枕头怎么了,颜值不过关的,想被人叫绣花枕头还没门呢,再说了,这年头,精工细绣的绣花枕头也是值钱货啊。

至于草包阿斗,说这话真不嫌自己脸大,人家阿斗的亲爹是皇帝,收的小弟都是关公诸葛亮,但你,充其量就是个小老板,成就不大,架势倒挺足,不知道的,还以为阿里巴巴是你创的呢。

但这话,他不敢当着宗必胜的面说,于是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他妈在边上劝:“算了算了,至少咱们杭杭从来不做犯法的事。”

宗必胜眼睛瞪得跟大眼金鱼似的:“这也值得说?”

怎么不值得说了?

他圈子里的那些朋友,有打伤过人的,有嫖的,有赌的,但他沾了吗?没有,他从小就出淤泥而不染,人送外号“宗白莲”,他为此得瑟了很多年,直到后来,白莲花和菊花一样遭遇网络时代的悲情重创,折戟沉沙,他才对此缄口不提。

至今为止,人生中最放肆的一次也就是飙了把摩托车,还是严守交通规则在郊区没人的小操场上飙的。

宗必胜气地咳嗽,抖抖索索伸手指他,才五十来岁的人,非装得跟风烛残年一样,就跟是被他气得早衰似的:“读书读书不成,工作工作不成,你看他这点出息!”

宗杭心里叹气,觉得现在这些当爹的,对儿子的要求实在太高了,不能总想着“老子英雄儿好汉”,也得能接受儿子是混蛋啊。

现代社会竞争那么激烈,资源紧张,读书和工作这种机会,应该让给那些家庭条件不好的人,他这辈子命好,摊了个会挣钱的爹,所以理直气壮的胸无大志,人生目标就是花他爹挣的钱,过充实和积极向上的生活,不给国家和社会添麻烦。

如果马云生儿子还是马云,巴菲特生女儿还是巴菲特,资源和财富永不重新分配,那老百姓努力奋斗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想有大出息,纯粹是为了这个社会的良性可持续发展考虑。

最后宗必胜说:“滚出去,别在我面前现眼!”

出门看时间,被骂了整二十分钟,原因不过是他嫌打工太累,自作主张辞了工作,然后委婉地向宗必胜提说能不能在家里的公司给他找个钱多事少的活。

过分吗?不过分啊,自家的公司,又不是朝外人伸手。

***

没想到宗必胜做人真绝,两天后通知他,让他去暹粒的酒店帮忙,职位叫TRAINEE(实习生)。

他上网一搜,才知道暹粒是柬埔寨的一个城市,再搜,才知道柬埔寨跟泰国、越南一样,也是个东南亚国家,三搜,我靠,柬埔寨到九八年才结束长期内战,勉强进入和平发展新时期。

九八年是什么概念啊,那时候,中国人民都已经站起来好多年了,香港都回归一周年了,他都能满街打酱油了。

母亲心疼坏了,觉得这是变相流放,左一个“这可怎么办啊”,右一个“那里穷啊”,宗杭倒无所谓,只要有钱,再穷的地方,都能活出真我的风采,更何况,那里离家远,宗必胜管不到他,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对着他爹“亮剑”了。

没错,只有在离家足够远、宗必胜抽不着他的地方,他才敢高昂着头,对父权予以反击。

朋友圈发的照片,就是他打响反击的第一枪。

绣花枕头?

呵呵。

***

一路平稳。

落地之后,宗杭跟着人流走,反正机上大部分都是中国人,路径一致,都得去海关盖入境。

海关通道口,人员分流,直接去排队的是已经有签证的,挤在桌子边奋笔疾书的,是申请落地签和入境申请表还没填好的。

桌上立了块牌子,上面贴着落地签和入境申请表填写的正确格式。

毕竟是第一次出国,凡事图个稳妥,宗杭过去瞜了一眼标准格式,发现自己有个地方填得不标准。

申请表上要求填写是“WITH CAPITAL LETTER(大写字母)”,他用了小写。

虽然他觉得大小写并不妨碍信息的传达,但万一海关工作人员特计较特事妈呢,到时候争执起来……

他英语半吊子,四级都是请枪手代的,不想费这个事。

宗杭从桌上的文件台里抽了张新的申请表,走到一张空着的桌子上填。

不远处,有个黑瘦的小个子柬埔寨男人用蹩脚的中文大叫:“五美元,五美元,帮忙代填,five dollar!”

身边很快围了一群跟团的大爷大妈,瞬间生意兴隆,忙得运笔如飞。

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人的钱好赚。

中国人的钱也的确好赚。

反正排队过关的人多,现在过去了也是吊尾,宗杭不赶时间,漫不经心勾勾划划,同时心算着那个柬埔寨男人的日收入月收入,直到身后有人戳戳他肩膀:“同志……”

宗杭没好气回头。

是个六十来岁的干瘦老头,穿土黄色带英文logo的旧汗衫,卡其色大裤衩,皮凉鞋,挎着磨毛了的邮差包,脚边是大迷彩行李袋。

宗杭警惕:“什么事?”

出国前,他系统地了解了各类机场诈骗,对无故搭讪的人天然存三分戒备。

老头陪着笑:“那个……我不懂英语,能不能帮我填一下?”

宗杭拿嘴努了努柬埔寨男人那桌:“那边有代填的。”

老头没动,神色有点尴尬:“那个……要收钱……”

宗杭乐了。

怎么着,他这张脸,看起来就这么像免费劳动力?

他拿笔头点点自己,说:“我填,也five dollar!”

说完了,继续忙自己的。

那老头叹了口气,悻悻拎包走了。

没过多久又折了回来,估计是没找着热心人,又嫌柬埔寨男人的生意太黑——他手里捏一张十块钱人民币:“那个……能十块钱吗?我就填个入境申请表。”

举手之劳而已,划拉不了几个字,再加上自己的也填好了,宗杭把钱接过来:“我这是看在同胞份上,给你打折啊。”

老头忙不迭点头,递上护照和机票。

宗杭对着护照先填基础信息。

老头叫马跃飞,那姓就应该是“MA”,名应该填“YUE FEI”。

1965年出生,跟他爹宗必胜一个岁数,真是同年不同命,宗必胜在家吃香喝辣的,这叔……这大包小包的架势,出国打工的吧。

填到“入境目的”这一栏,宗杭问他:“来柬埔寨干什么啊?”

老头讷讷:“找我女儿。”

那应该是“探亲”,探亲英文怎么写来着?宗杭想了想,大笔一挥,填了个“BUSINESS(商务出行)”。

后头的停留天数、通讯地址什么的,他也懒得细问,照抄了自己的了事。

十块钱,也就值这服务了。

***

填好了,两人一前一后过去排队。

海关柜台,多少透着庄严肃穆,里头的工作人员执行国家任务,代表国家形象,全程没个笑脸,再加上满眼都是外文,马老头愈发拽了宗杭不放:“那个……小哥,他要问我话,你帮我答一下哈,我听不懂。”

宗杭随口应了一声,随着队伍往前挪。

马老头一张嘴闲不住:“待会你怎么走啊?是不是打车啊?要么我们拼着一起?”

宗杭奇怪:“你女儿呢?不来接?”

马老头一张老脸顿时纠了起来:“我来找她,她失踪了。”

我靠,原来那个“找我女儿”的“找”,指的不是探望,是实打实的“找”啊。

宗杭只在新闻上看过中国人在海外失踪的案子,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离这种事儿这么近。

马老头把邮差包的拉链打开,从里头抽了张传单给宗杭:“大家都是中国人,方便的话,也帮着留意留意哈。”

宗杭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顺手接过来,快速扫了一眼。

是张寻人启事,还是中英文对照的,上头有张彩打的照片,姑娘叫马悠,25岁,最底下的联系方式是个电子邮箱。

马老头解释:“等我买了当地电话卡,再把联系电话写上去。”

这什么意思,到异国他乡来张贴寻人启事?

宗杭故作老成:“我觉得吧,这种事,贴这个不行,你出面也不行,那得大使馆解决……”

说着,下意识地往机场大厅的方向看了一眼:“大使馆有人来接你吗?”

他记得新闻上有报,失踪者家属到了国外,里外前后,都是大使馆人员出面陪同的。

马老头似有难言之隐,迟疑着摇头。

宗杭觉得这老头有点拎不清:“这事必须得找大使馆,他们代表国家出面,这边才会有压力,才会上心去破案。你在这瞎贴,破坏人家市容市貌……”

马老头艰难地说了句什么。

宗杭没听清:“你刚说什么?”

马老头搓着手,脸红得跟猴腚似的:“她是……偷渡……”

啥?

宗杭原地杵着发愣。

海关柜台里的工作人员迟迟没等到下一个,不耐烦地抬起头向他挥手。

宗杭反应过来,避瘟似的赶紧拎着包走上前,直觉离马老头越远越好。

噫……偷渡。

犯罪行为。

他虽然不求上进,但绝对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不管国内国外,都要出淤泥而不染,离这样的人越远越好。

宗杭原本以为,除了认识井袖,这一天会照旧无波无澜平淡无奇。

没想到晚上十点多,迎来意外惊喜:门被拍得砰砰响,刚一打开,阿帕就扬着手机冲进来。

嘴里吼着:“小少爷,我找到了!”

辛苦多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立了功的阿帕扬眉吐气,叽里呱啦说个没完。

——发型是有点像小玛蒂达,那个脚踝上的“去死”,他也设法看到了,百分百没错;

——难怪这么多日子找不到她,原来她不住暹粒,听说住洞里萨大湖区,隔一两个月才来城里待几天;

——突突车酒吧确实是她的,但她不管,包租给别人,按月收租金。听人说,她不但包租突突车,还包租了条小游船;

……

宗杭低着头,一张张滑看阿帕拍的照片。

原来她长这样。

挺年轻的,应该跟他差不多大,穿了件宽松的白色字母衫,领口太大,有一边滑到肩下,露出内衬的黑色吊带,吊带的肩带是不规则款,一边细细的,另一边却宽,被罩衫衬着,被皮肤衬着,被老市场的灯光笼着,黑白分明。

发型也不完全玛蒂达,她没刘海,随手一抓的那种乱分,但因为脸的轮廓好,眉骨鼻梁下颌的形搭得浑然天成,所以怎么乱都不碍眼,反而有一种凌乱的舒服。

人与人之间是讲眼缘的,比如同是颜值傲人的女明星,你会没什么缘由,喜欢甲,路人乙,反感丙。

这姑娘,很微妙地契合他的眼缘,以至于他残存着的那点生气,又稀释了几分。

宗杭一遍翻完,又慢慢倒回去看,说:“还挺好看的。”

阿帕说:“是啊,很招鬼佬。”

没错,照片上可以看出来:突突车酒吧今天停的位置很热闹,和那天的冷清不同,酒吧里坐了四五个年轻热力的欧美面孔小伙,衣袖撸到肩上,开怀大笑,玩得正嗨。

更关键的是,她也是在笑的,唇角弯起,眼型有点媚,眼神却纯,搭在一块见之可亲,完全是个甜姐儿。

这样的人,那天怎么会用那样一种后妈的语气,说出“Ten Dollar”这样的话来呢?

她当时肯定心情不好。

宗杭问:“她叫什么名字啊?”

阿帕得意洋洋,名字他也探到了:“我听那些鬼佬叫她伊萨,伊—萨—”

他发音时,两个字都拖长长的尾音,听起来像在学门铃的响声。

叮—咚—

宗杭低着头,说:“名字还挺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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