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飒把丁碛叫出去了。
陈秃也回屋了,走之前吩咐宗杭第二天记得要早起,他天不亮就会送他走,借着天色遮掩好办事。

宗杭赶紧点头。

人都走了,屋子里只剩了他一个人,宗杭躺到地铺上,安稳不了几秒,又坐起来,目光透过半开的门缝往外瞥。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站在远处平台边的易飒和丁碛。

宗杭有点小惆怅,他讲了那么久,口干舌燥,到末了易飒也没夸他一句,反而把丁碛拉出去说话。

他以前看丁碛,总觉得是个偷窥狂、不像个好人,今天怪了,觉得他一表人才,成熟稳重,往那一站,跟易飒还挺配的。

宗杭悻悻的,不过很快又兴奋起来。

至少自己帮上了忙,立了功了——易飒听他说话时,一直很专注地看着他呢。

宗杭心里美滋滋的,下意识以手托腮。

一支之下,剧痛无比,瞬间反应过来:不对,被拔了牙,他半边脸是肿的!

心情刹那间跌落谷底:他没什么优点,也就一张脸能看了,他还给易飒看了个肿的。

***

易飒一直没说话。

她点了根木烟枝,抽了会才想起丁碛:“要吗?”

丁碛笑笑:“不用了,抽不惯。”

易飒嗯了一声,自顾自想自己的事,过了会皱眉提醒他:“往里站点,别又被拖下去。”

丁碛看了看脚下,是离边沿太近了。

他往里挪了挪。

易飒把烟枝绕在指间,终于入了正题:“听了这么多,怎么想的?”

丁碛说:“暂时还没理出个头绪,你呢?你对这种事,应该比我了解。”

易飒沉吟了一会:“听说过养尸地吗?”

丁碛点头。

国内有些恐怖小说里,把“养尸地”写成是人埋进去了会变成僵尸的地方,其实不是:中国这么大,各地的土壤、土质、地气、干湿,以及地下的化学元素含量等等,都千差万别,尸体埋进去了,状态自然会不一样。

在大多数地方,尸体都遵循自然规律,先腐烂,白骨化,年头再久点,骨头都会风化变脆。

但总有一些地方,近乎诡异:比如尸体埋进去之后,指甲和头发继续生长,再比如不烂不腐,面容栩栩如生。

易飒说:“我怀疑这大湖底下,有养尸囦。”

养尸囦,其实就是水里的养尸地,“囦”(yuān)字,音义都通“渊”,寓意“水中之水”,古本义是“打漩涡的水”。

丁碛抬眼看她:“怀疑?你就住这大湖上,你不知道?”

易飒冷笑:“你也不看看这大湖有多大,你住黄河边上,黄河底下的事,你都摸清楚了?”

她语气里有点不耐烦,觉得丁碛这人的智商,大概打1996年起就没提高过。

养尸囦很难找,直白点说,它是“水中之水”,去水里找水,就跟在土里找土一样,都是特别艰难的事儿。

水鬼三姓有个确定水下某个范围是不是养尸囦的法子,就是放鱼。

鱼在水下游,遇到养尸囦,是会掉头或者绕过去的——水下不比土里,水下来来去去的活物多,容易啃尸,养尸囦比养尸地的要求高:不但要保证沉进来的尸体不腐,还得能够不受鱼类等活物侵扰。

所以养尸囦另有个诨号,叫“鱼不去”。

不过这种放鱼的法子,只适用于被圈定的小范围水域,洞里萨湖这么大,施展不开。

易飒说:“其实我们早该想到了,马悠的衣服腐烂得那么厉害,尸体却保存得那么完好,就是因为养尸囦的水,养人,但不养衣料。”

所以衣裳泡在水里,该怎么烂,还怎么烂。

丁碛心里一动:“那疤头他们失踪,会不会是他们运气不好,想把马悠沉湖,结果误打误撞,时辰是阴时,选中的又是养尸囦,阴差阳错,做了个‘活祭’,炸了囦?”

易飒点头。

在古代,比起土葬,有些人更倾向于“水葬”。

这水葬,并不是指在水底造个坟,字面意义上来说,土葬是用土来埋,同理,水葬就是用水来埋,又叫沉棺养尸囦。

养尸囦,是水底深处封闭的“水团”,你看不见它,因为没人能分辨水里的水,放鱼可以帮助识别,但即便识别了,人也进不去,因为“囦”本就是水里的天险,几乎不纳活物,你试图潜水进去,这水团会骤起漩涡,甚至移动游走,你想从河面上把棺材坠进去,棺材会从水团边缘滑开。

不过这些难不倒水鬼三姓,他们长年摸索尝试,终于想出了个法子,用活祭炸囦。

操作起来颇为复杂。

时辰要选在宜“安床”的黄道吉日、风平浪静的夜半阴时。

水面上,用“拉框子”围出养尸囦对应的安全范围。

拉框子是一种木头打造的工具,很多关节点,不用的时候可以折叠,用时可以拉长成四四方方的浮漂框架,四角坠铅锤,用于固定,朝上的木面上有连通的沟槽,油倒进去,拿火一点,就串连烧成了火框。

火框框出的范围,如同犯罪现场拉出的警戒线,船都要停在火框外,这是为了避险。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先向火框内漂进一只水底淤泥烧成的陶碗,里头盛着被用作活祭的人的血,陶碗漂到中央时,拿折了箭头的箭射翻,让血翻进水中。

如果血在水里如常蕴开,说明这事成不了,但如果血被吸收,沉入水下,那就是养尸囦接受了,可以下活祭。

活祭入水,水底会有咆哮如雷,水面瞬间凹出一个急流漩涡,时长不会超过一分钟,四周船上的人要在这片刻内看准方位,准确地用木杠滑板等把棺材沉进去,水葬才算圆满达成。

而且这水团,在水底并非永久固定,水涌浪推,它也会带着棺材游走,越走越深,越深也就越安全。

这套沉棺养尸囦的法子,易飒也只是听说,从没见过,据说明初的时候,水鬼三姓就立下家规,不再接水葬的活儿了:一是因为养尸囦太难找,找到了也说不准哪天就“跑”了;二是老祖宗们觉得,以一换一,葬一人杀一人,太过残忍,有损阴德。

她说:“我们假设,疤头的计划是把马悠活着沉湖,但误打误撞,船停的位置正下方,恰好是个养尸囦。”

丁碛接下去:“他们事先可能折磨过马悠,马悠的血先滴进湖里,然后人被沉湖——恰好就是个活祭的程序,炸了囦。”

事发时,那条船正停在中心,以炸囦的瞬间威力,撕毁揉碎一条小渔船,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过程很短,很快恢复平静,即便附近有人听到动静赶过来,也未必知道发生了什么。

丁碛沉吟:“但是问题在于,如果马悠当时就死了,一个死了差不多快一年的人,是怎么做到攻击我的?”

普通人可能会脑洞大开,猜测是被养成了僵尸,或者借尸还魂,但水鬼三姓,跟水打了上千年的交道,见多了各类凶险状况,遇事反而不大会往怪力乱神的方向去想。

易飒迟疑了一下:“你有没有想过,那个攻击你的、胳膊上有疤的女人,可能并不是马悠。”

如果从头至尾,马悠都只是个死去的道具、障眼的幌子呢?

那个女人攻击了丁碛之后,也许并没有走远,并且看到他们放了乌鬼。

为了隐藏自己,她从养尸囦里带出了马悠,因为马悠也是女人、长头发,和她体貌相似,她把马悠放在了泥炭沼泽森林的河岸上,还在马悠背上制造了类似的戳伤,使得他们先入为主,认定马悠就是袭击丁碛的人。

但她忘记了自己胳膊上的疤:也许是觉得当时场面混乱,那么短的一瞥间,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丁碛听完了才发表意见:“这么推测,理由是什么?”

易飒示意了一下平台边站成了一截老木头的乌鬼:“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乌鬼给我们带路,有一段时间,它突然不走了,在水里团团乱转?当时没太留心,现在想想,它很可能是被人干扰了。”

记得,像遭了鬼打墙,当时,他还一度怀疑乌鬼是当地的禽种,效用上打了折扣。

丁碛说:“假设得合情合理,但经不起推敲。”

易飒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我知道。”

这假设走到最后,是个死胡同。

一是,丁碛用于自卫的牙刷柄上,确实没有血,但有腐臭味。

二是,除了活祭,养尸囦不纳活物,要说是那个女人从养尸囦里把马悠带了出来,怎么做到的?

如果幕后真有这么个女人,这个女人,怎么看也都不像是活人,于是问题又绕回了原点——一个死人,是怎么做到攻击丁碛的?

易飒头疼,只能提醒丁碛:“你这两天注意点,别一个人乱跑。我始终觉得,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攻击,这儿这么多人,你还是第一天来,她不选别人,偏偏挑中你,不像是随机的,如果你真是她的目标,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她忽然生出怀疑来:“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丁碛哭笑不得:“怎么说到我身上来了?如果是我的仇人,在哪不能弄死我?非跑到这儿来?我倒觉得,这人针对的是你,毕竟你是主,我是客,我要是死在你地盘上,丁家追究起来,你也很难搪塞。”

说的倒也不无道理,毕竟真相未明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分开时,易飒目送着丁碛走回杂物房,又提醒了一次:“晚上把门锁好。”

丁碛转过身,倒着往回走,抬手给她敬了个礼,示意知道了。

易飒没好气,她很不吃这一套,大概是身边三教九流的男人太多,早已司空见惯:这世上太多人,拿无聊当有趣,拿轻佻当会撩。

她走到梯子边,正要往上爬,忽然有道低低的声音传来:“伊萨……”

她第一时间确定声音来源:杂物房、宗杭。

但杂物房的门只开了一条缝,他在门后说话,脸都没露。

干嘛呢,捉迷藏呢?

易飒说:“干什么?”

宗杭的声音继续飘出来:“陈先生跟我说,明早天不亮就要走,你那时候估计还在睡觉,但是……”

“你不会出来说?”

“我怕有人看见。”

易飒往身后看了看。

夜深了,周遭都灭灯了,不会有人看见的,而且,她自信做得手脚利落,素猜也不可能察觉。

“没事,出来吧。”

宗杭犹豫了一下,抬眼看到墙边挂了个竹笠帽,摘下来挡了脸,这才小心翼翼出来。

易飒看着他走近。

她挺喜欢他本分,有自知之明,都已经被允许出来了,还懂得小心掩饰,最烦那种不让干什么非干、拿作死当个性的。

宗杭走到她跟前,尽量把没肿的半边脸对着她,然后把话给补完:“但是你救了我,我不能不跟你道谢就走,还有啊,以后……我该怎么谢你啊?”

这么大恩,送钱送房子都不为过。

易飒说:“没事,吴哥大酒店又不会长腿跑了,我以后想起来,会去走一走的。”

宗杭点头:“那我跟龙宋说一声……你想起来的时候,我可能都回国了,我会把我的联系方式都留给龙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就打给我……”

他越说越没底气:易飒能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呢,人家要能耐有能耐,要事业有事业,还是跨国的……

话说完了,没词了。

宗杭讷讷了会,忽然拿手扶住爬梯:“你上去吧,我帮你扶着。”

那语气,像请客吃饭时拼命劝菜:来来,你吃,不要客气。

但关键是,爬梯是钉子钉死的,根本也不需要扶。

易飒往上爬了两格,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他:“还有件事……”

宗杭赶紧仰头,表情很认真,像要参加期末考的小学生,虔诚听老师划重点。

“你今天在水底下,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没?”

有啊,他看到船底下挂着个人,像飘飘的海带。

他说:“我看到……”

话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立马改口:“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

易飒眸光微转,唇角微勾,看着他似笑非笑。

宗杭瞬间局促:“我不会跟人说的,绝对不会,真的。”

易飒笑笑,看出他的确没机心:“行吧,没看到什么就好。”

爬到梯顶时,她低头看了一眼。

宗杭还原地站着,仰着头,一直目送,忽然看到她低头,又惊又喜,赶紧向她挥手。

道别式的那种,挥个不停。

脸还是肿的,但笑得很真诚。

易飒朝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这世上,有人活在阳光里,有人活在阴影下。

宗杭这样的人,真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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