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芷青扭伤了脚,一时半会再不能走动,只能窝在潮湿的舱房里。
虎妞跑去跟船工要了一盆热水来给她敷脚,又问起周鸿:“姑娘认识方才那位公子?”

她对叶芷青的身世来历一无所知,只是觉得姑娘和善温柔,又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似乎觉得认识贵公子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好奇周鸿的来历。

叶芷青在她脑门上轻弹了一记:“傻丫头你想什么呢?那位公子出自将门,家世高华,你家姑娘出自篷门,有云泥之别。只是因缘际会之下,得他多次援手,大恩未报。”

虎妞侧头,显出市井小姑娘实际的一面:“可是奴婢瞧着那位公子似乎很着紧姑娘。”

叶芷青被她逗乐了:“你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懂什么着紧不着紧?”虎妞为自己辩解:“姑娘老拿奴婢当小孩子看,觉得奴婢什么都不懂。奴婢隔壁家阿昌哥对卖豆腐的阿花姐姐就着紧,恨不得一天跑去买三回豆腐,有次阿花姐姐摔了,阿昌哥就冲过去将人抱了起来,送到

医馆看大夫去了。”

“后来呢?”叶芷青倒听出了兴趣。

“后来阿昌哥就娶了阿花姐姐啊。”虎妞觉得平日姑娘挺聪明,怎么遇上这样的事儿就犯傻:“阿昌哥都抱着阿花姐姐跑到街上去了,医馆里那么多人都瞧见了,阿花姐姐难道还要嫁给别人?”叶芷青哈哈大乐:“没想到我家虎妞还是个三观正直的好姑娘啊。”她在床上笑的东倒西歪,笑够了才坐了起来,正色道:“虎妞你记着,如果将来你要嫁人,不是因为哪个男子救了你,或者抱了你,而必须

是他将你放在心上,觉得你好,非你不娶。否则还不如不嫁,逍遥快活呢。”

虎妞懵懵懂懂,其实对她说的这些话听不大懂,但是其中告诫的意味让她不由自主就认真了起来:“不管什么时候,奴婢只听姑娘的!”

叶芷青逗她:“那要是我做错了呢?”

“姑娘不会做错的!”小姑娘一脸坚定,叶芷青都怀疑她成了某个邪教的头子,洗脑如此彻底,竟然让一个小姑娘不问对错的袒护她。

“真是个傻姑娘。”

傻姑娘见她对着灯火不说话,也想让她开心,替她敷着脚央求:“好姑娘,上次你讲到万寿山庄树上结了人参果,长的跟光头小儿一般,吃后长生不老,后来怎么样了?”

叶芷青便讲观主与二童子以人参果款待唐僧,可惜唐僧一看到人参果形貌,便误认为婴儿而不敢食。悟空偷果三个,与两师兄分食,贪吃的八戒还嫌少,絮叨不止,引的童子误以为唐僧虚伪,大骂不止。

虎妞捂嘴笑:“唐三藏可真是迂腐,是不是小婴儿,尝一口不就知道了嘛。”又催促叶芷青:“姑娘快讲,后来呢?”

但凡讲故事的,最喜欢听的莫过于被人追问不休:“后来呢?”那表明这故事情节精彩,让人有听下去的欲望。叶芷青现在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每年寒暑假重播的西游记。一部西游记,几乎成为几代人的记忆。她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得不到重视,童年便对无法无天的孙悟空向往不已,每年放假都成了必刷剧,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情节都能倒背如流,重播却依然能够看的

津津有味。她现在想起悟空气急败坏毁了人参果树的场景,都觉好笑。“悟空天生就跟果树过不去,上次在闹蟠桃园,引来大祸,这次盛怒之下又跑去将人参果树给弄倒。却不知道那观主镇元子是个有大神通的……”正

讲到镇元子以袍袖将唐僧师徒尽笼而回,再逃复捉,便下令将孙悟空下锅油炸,直听的虎妞紧张的冒汗,舱房门却被人敲响了。

虎妞前去开门,一名船工提着个食盒递给她:“顶舱的客人让送给公子的晚饭。”抬头之时,倒让虎妞一惊:“怎么是你?”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丧母的刘嵩。刘嵩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虎妞,往里瞧了一眼,便与叶芷青的视线对了个正着。船老大发话挑了几个船工小心侍候着,原本他是跟着小船工在顶舱候着,哪知道方才周浩出来吩咐,让他们往底舱的叶公

子房里送桌席面,他新近上船做漕工,正是着力表现的时候,接了差便忙忙来办。

万没料到叶公子竟然是叶姑娘。刘嵩葬了母亲之后,忽然之间便想明白了,不想再浑浑噩噩的过下去了,便到处去找活干。可惜他在外面名声不好,知道的店铺就没敢收留他的。哪怕是往京中别的地儿去找活干,人家派个小伙计来这边

打听一番,回去也将他辞退,就怕他故态复萌,并非为着挣钱糊口,而是预先踩点。叶芷青在淮阳王府的这些日子,他找了足足有四五份短工,都被无故辞退,最后咬牙往漕运码头来寻活,被船老大看中,准备跟着去江南做漕工,远离京中,洗新革面重新做人,哪里知道就遇到了叶芷青



“姑娘不是……被淮阳王接走了吗?”叶芷青被王府接走的事情,在他们那一片很是轰动了一阵子,就连里正娘子还跟好事的邻居们大谈特谈:“叶姑娘瞧着就是大家闺秀,合该能踏进王府的门槛,以后跟着王爷吃香的喝辣的,再不必住这破房

子了。”

秦婆子消息灵通,还在家里念叨过两回,秦宝有心捅到了刘嵩那里,他才知道叶芷青的下落。叶芷青也没想到还能遇到刘嵩,她也不想再生波折,只微微一笑:“淮阳王只是接我去为他家王妃调养身子。他家王妃怀孕呕吐不止,最近孕吐有所减轻,身子也好了不少,我便离开王府,去外地谋生路。

”刘嵩此次也是远离故土去外地谋生路,他一个年轻男子尚有恓惶之感,更何况叶芷青还是女子。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道:“姑娘若有需要,只管派人去船工下处找我,我若能帮得上忙,必不袖手旁观

。”说完才想起来,顶舱的客人既然派了他来送席面,想来二人有旧。

她现放着顶舱的贵人不去求助,又何必来求助他一个小小船工,他这句只能算做客气话了。

叶芷青谢过了他,刘嵩退出来之后,虎妞阖上了舱房门,他在门口停了一小会,听得里面叶姑娘好似正在讲给丫环讲故事,小丫环笑不可抑,这才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意,往顶舱去回话。

周浩还在外面候着,见他来了便问:“叶公子可有说什么?”

刘嵩心里猜测顶舱客人与叶芷青的关系,恭恭敬敬道:“叶……公子让小厮收下了席面,让小的代为致谢!”

周鸿正在舱房里用饭,但似乎心情不太好。周浩事后才醒过味儿来,不会是他说的那句“自梳女”让少将军不高兴了吧。他心里暗想着,或是能让少将军死心,他也不后悔说了这话。

可方才船工送来了晚饭,周鸿便吩咐他,让下面的人给叶芷青也送一份过去。

要知道船上无论是食物还是饮水,自然比不上陆地上便利,更何况似周鸿吃的席面,恐怕也是本船厨娘的最高水平了。

他进去回话,周鸿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应了一声便让他退下了。

周浩还当这事儿就算完了,碰上卫央蹑手蹑脚要往底舱去瞧叶芷青,被他揪到一边去狠骂了一顿:“少将军跟叶姑娘都没什么关系了,你跑去做什么?”

卫央吭哧了半天,终于垂头丧气的认清了现实,往后大约周鸿与叶芷青很难再碰面了。“浩哥,亲哥,就让我去瞧瞧叶嘛。”他面上忽显出与之极不相符的惆怅:“……其实你不知道,叶子笑起来,有几分我阿姐的影子。只是她要比我阿姐漂亮许多,但眼神一样温暖。真的有几分相似。我看着

她高兴,就以想起我阿姐。”

“你阿姐呢?”周浩一句话冲口而出,问出来之后才想起来卫央早就成了孤儿,可想而知他阿姐也在倭寇的扫荡之中没有幸免。“当我没问。”卫央自离开渔村之后,似乎就不曾向别人讲过家中之事。他永远记得村子里火光冲天,家中不幸遇难的场景。今儿也不知怎么了,忽然就有了讲下去的勇气:“……倭寇来的时候是半夜。阿姐那时候刚订了

婚,三个月之后就是她的婚期,还是没有逃出来。浩哥,叶子笑起来好暖,真的就跟我阿姐的笑容一个样。”那时候他年纪尚小,被父母匆忙之间塞到了水缸里,渔家少年从小在海水里泡大,又是漆黑夜里,倭寇进来的时候,他整个人抱头憋气在缸底,倭寇都奔着财产妇人去了,逢人就杀,逢姑娘财产就抢,哪

里会管厨房里的水缸,探头随便扫一眼就知道这是饮用水,转头就走了。

周浩听了他这番话,就更不好拦着他了,只得放行:“你去去就回,可别让少将军知道了。他好像不太高兴。”

卫央连连点头:“我听哥的,一定去去就回。”

周鸿整日窝在舱房里,偶尔出来在甲板上晒晒太阳吹吹风,船老大得空还要跑来奉承几句,他倒是没再提要去探望叶芷青的话,只是碰上船老大孝敬的吃食,总要派人给叶芷青送一份过去。船老大在漕河上讨生活,不知道遇上过多少贵人,每到一地的关卡费一年都不知道要撒出去多少,早就练就了察颜观色的本领,见顶舱的贵客与底舱的叶公子居然是旧识,还特意跑去奉承叶芷青,说是要

给她换间舱房,将她换到上面去住。

叶芷青现在最怕遇见周鸿,免得见面尴尬,尤其知道船老大的热情来自于周鸿,就更是敬谢不敏。谢过了船老大的好意,仍旧住在那间潮湿的舱房里。

卫央每日当值的时候就在顶舱,轮休了就跑到底舱去找叶芷青闲聊,有时候提起周鸿,便被叶芷青打断:“知道你是你家少将军的脑残粉,就不必再给我讲他的好了。你家少将军高兴,我必不忘。”

“……什么是脑残粉?”卫央表示不解。

叶芷青指指虎妞:“我家虎妞就是我的脑残粉。比如我做错了她也觉得我是对的,我要是做了坏事,她也会为我主动找到合理的借口,反正在她心里,我就是千好万好,天下最好的一个人。”

虎妞立刻反驳:“姑娘才不会做坏事,而且姑娘本来就是最好的人。”

“看出来了吧?”

卫央从虎妞身上看出了自己的影子,顿时笑了起来:“我明白了。”等他回顶舱去的时候,周鸿便轻描淡写的问一句:“叶子的脚伤可好些了?”

他习惯性扭头去找周浩,只在舱房门口看到个飞速缩回去的脑袋,心里暗恨周浩不讲道义,竟然出卖了他:“……属下瞧着,似乎好了很多,她在舱房里可以走动了,只是不敢踩实了。”

船行六日,此刻早已经离开了京城界面,漕船沿着大运河一直往南方而去,顺风顺水,速度很快。

“那怎么没瞧见她来甲板上晒太阳?她一直闷在底舱,难道不嫌潮吗?”

卫央还真问过这个问题,他跑下去坐会儿都觉得潮湿的受不了,也不知道叶芷青日夜闷在舱房里,又是什么感受。

叶芷青当时是这么答他的:“这不是……我怕碍着你家少将军的眼嘛。他好像不太高兴看到我,万一上去撞上了,影响了他的心情,也不太好。”卫央小心窺着周鸿的神色,准备一旦他有发怒的征兆,就立刻逃逸:“叶子说少将军讨厌她,怕撞上了让少将军不高兴,就不上来了……”这招还是跟周浩学的,少将军盛怒之下还是不要冲上去做替罪羔羊了



果然周鸿听到这话,脸色就一黑,卫央自动自发朝后蹭去,眼瞅着要到舱房门口了,再两步就要逃出生天,却又被周鸿叫住了:“回来!你给本将军说清楚,什么叫本将军讨厌她?”

卫央也替周鸿辩解过:“没有的事儿,上次你离开周府的时候,少将军还派我们四处找人,他自己也是好几日都不曾好好歇息。少将军明明心里记挂着你,叶子你可别胡说。”叶芷青可不这么认为:“你懂什么?你家少将军只不过将我当做所有物,就好比他家廊下养的鹦鹉,院子里跑的巴儿狗,就应该得他的庇护,看到他摇摇尾巴,叫几声讨他欢喜。我是个独立的人,既不是他

家的丫环,也不是他的手下,一定要听命于他。不但不听他的话,还公然违抗他的意志,这就让他十分恼火了,面子上下不来,看到我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了。”

卫央想要为周鸿辩护,却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他一时觉得叶芷青说的有理,一时又觉得毫无道理,周鸿既然问起来了,他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倒给了周鸿,只盼着周鸿能够反驳叶芷青的这些话。

没想到周鸿听了他的话,竟然若有所思:“原来……她是这样看我的啊?”

身为女子,难道不是男子的附庸?

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难道不是古训?

周鸿多日眉头紧皱,只觉得叶芷青满脑子奇思怪想,实在摸不透她的想法,又怕正应了周浩那句话,她准备终身不嫁。卫央的话倒让他窥得了一丝天光。他现在渐渐觉得,叶芷青特立独行,虽然想法过于偏激了,但似乎也不是那么让人难以理解。也许她想要嫁的人,与他周围认识的所有男子都有所不同。也不知道是因为高世良的原因伤了她的心,还是另

有缘由,总归她的想法已经远远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闺阁女子了。

卫央眼睁睁看着周鸿起身,越过他往外走去。他忙忙跟上:“少将军要去哪里?”

周鸿多日阴霾似乎尽散:“去探望叶子,问问看她愿不愿意上甲板来晒太阳。”

卫央似乎没料到能招出周鸿这句话,一时之间结结巴巴:“少……少将军,叶子她说不上来的。”

周鸿已经出了舱房,踩着船梯往底舱而去:“本将军亲自去问问。”

叶芷青是真没想到,周鸿会敲响了她住的舱房门。

说实话,这些日子她觉得自己就跟江南梅雨季节里吸饱了水份的棉被一样,浑身散发着霉味儿,卷起来拧一拧,能拧出不少的水分。

虎妞打开舱房门的时候,周鸿大步走了进来,就好像他们初识不久,他是从京里出来的少年将军,她是蜗居在底舱的落魄少年,他站定在她面前,微微一笑:“叶子,要不要去甲板上吹吹风晒晒太阳?”

叶芷青往他身后张望,试图找到个能够解答她疑惑的人:周鸿这是发什么疯呢?怎么态度大变!

卫央一路跟过来,满脑门子问号,傻傻的望过来,就好像眼前的一幕也是大大的出乎他的意料,倒让叶芷青有几分无所适从:“……少将军客气了。我……我在舱房里呆着挺好。”

周鸿伸手抓住了她的腕子:“你再窝在舱房里不出来,身上都要长蘑菇了。”叶芷青大惊,抬起另外一边胳膊凑到鼻子下面去闻:“真……真的已经发霉了吗?”她早就怀疑自己发霉了,身上恐怕都有怪味儿了,可是船上用水紧张,洗澡也是奢侈的事儿,就算能弄到水,可柴火也是问

题。

漕船上的汉子们水技了得,真觉得自己脏了,往运河里扔个桶下去,打上来一桶水,站在甲板上从头淋到脚,多淋几次就算是洗澡了,这种事儿她可是想都别想了。周鸿嫌弃的点点头:“让你的丫环把被子也抱上去晒晒。”不由分说拖着她就往外走,还用眼角的余光偷瞧她走路的姿势,见她虽然受伤的脚不敢踩实了,可走起路来面上也并没什么痛苦之色,总算是放心

了。叶芷青被周鸿拖着手上了甲板,迎面吹来一阵凉爽的风,差点欢呼出声:“好舒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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