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秘曾听人说过,大明朝不和亲纳贡,不割地赔款,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乃是最硬气的一个汉人皇朝。
可他也曾听过,大明朝阉宦当道,党争凶残,民不聊生,农民起义和倭寇之祸也从未间断。

他本以为腐朽的大明官场,官员都是无所作为,只知道卖官鬻爵,搜刮民脂民膏。

然而无论是吴县的县衙,还是理刑馆,他亲眼所见的官员,其实都并没有尸位素餐,尽职尽责不敢说,忙忙碌碌却是一定的。

别的也不去说,单说牵扯出倭寇细作这桩事情来,竟然引动多方官场来争夺,俨然将这份差事当成了香饽饽,差点就争得头破血流。

虽然吃相有些难看,但争先恐后总比相互推诿要好,或许他们的动机不一定就是为国为民,但说到底,这件事终究会得到解决。

这个层面上的争斗,也不是李秘这么个小捕快可以染指的,早先他虚张声势吓唬了王沐德一番,就已经给他招来不少的仇恨值,李秘也不想再搀和高层的博弈。

不过他并未放弃这个案子,毕竟是他一路跟进的,能够取得如此进展,也都是他李秘一直坚持的结果。

也正因此,听闻项穆遣人来请,李秘也顾不得这许多,登上了项府的马车,不多时便赶到了项穆的宅邸。

不出所料,袁可立也已经到了,李秘甚至怀疑,袁可立根本就没离开过项府,而是一直陪着项穆,两人共同参谋三十六龙柩的奥秘!

此时已是入夜,万家灯火如星辰,市坊间歌舞升平,夜色之中尽是脂粉香气与靡靡之音,让人沉醉,却又让人忧虑。

那小厮直接将李秘带到了项穆的藏室,他正与袁可立在品茶,见得李秘,当即站起来,朝李秘道。

“小朋友你总算是到了!”

见得项穆这一脸的兴奋与激动,连老脸都红润了不少,李秘更加笃定自己心中所想,便和煦一笑道。

“老哥可是解开了龙柩?”

项穆哈哈大笑道:“正是!石崇圣这老匹夫果然有些本事,这小小东西,竟然如此精妙,若非老夫与礼卿昼夜不息地摆弄,还真解不开这东西呢!”

李秘也有些激动起来,往桌面上扫了一眼,但见得整个龙柩已经被分成了三十六小块,根据大小长短,依次摆在桌面上,很是整齐,就像在展示缴获的战利品一般。

而这些碎块的旁边,则有一只半透的琉璃瓶,里头存着半瓶暗红色液体,想来就该是那甚么火龙涎了。

李秘一直在猜测,这火龙涎应该就是硫酸或者硝酸之类的强酸,只是古时制备方法和条件都是不传之秘,世人也就将这些东西给神化了。

他当然也想印证一番,若真是硫酸,指不定往后还有大用,若能够将这制备的古法给搞到手,有了硫酸,说不定还能制作出蓄电池呢。

不过眼下也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因为那瓶子旁边,赫然便放着一个莎纸筒,隐约能够看到莎纸上的字迹,那应该就是张氏拼命想要传递出去的情报了!

见得李秘两眼放光,可注意力全都放在莎纸密信上,对他们解开的龙柩和火龙涎却只是一眼扫过,项穆难免有些失望。

人都说老小孩老小孩,这人一老了,脾性也就有些返璞归真,如孩童一般了。

他将这些个部件摆出来,可不就是为了在李秘面前炫耀一番么,谁知李秘是个只顾案子,不懂玩乐的呆子呢!

“难怪礼卿这么喜欢你这小子,敢情尔等都是无风无趣之人,这龙柩精妙绝伦,你们的眼珠子却陷到那破莎纸上,如何都扯不开,老夫也是服气了!”

项穆撇了撇嘴,把袁可立也一道拉下了水。

袁可立眼眶发黑,想来这几天是真的跟着项穆给熬坏了,不过这些倦色也无法掩盖住他的惊喜。

“别听这老子乱埋怨,这情报还未曾看过,就等着你来,且先打开看看吧。”

袁可立也是充满了期待,李秘也不理会项穆,将那莎纸卷展开来,不过上头都是繁体字,字迹也比较潦草,李秘当下便有些发愣。

然而袁可立和项穆只看了一眼,不由大惊失色!

“这些倭寇果然想侵掠我大明!”

李秘此时也终于看清楚这些字迹,原来这密信里头果然写明了倭寇大举入侵的计划,甚至有着时间和登陆地点!

“这个月的二十六?鲁燕矶那种地方,把守松懈,确实是登陆的极好地点了...”

“这伙倭寇简直欺人太甚!六月廿六是倭贼的天神祭,竟然选择这一天入侵我大明沿海!”

袁可立愤愤地骂道,李秘对此也很理解,倭国人最喜欢祭奠,便是后世的岛国,大大小小的祭典一年得有几百个,新闻上经常看到一群岛国人扛着一根巨大的假丁丁招摇过市,美其名曰祭典的事情。

而五六月的时候也会在东京的浅草神社举行祭典,就是不知道后世那个浅草神社,与浅草薰所在的神鹿宫是否有渊源了。

李秘也没有太多闲情去思量岛国人的风俗,眼下时间地点都一目了然,距离二十六也就五六天的时间,得马上通报上去,让朝廷卫所做好海防,否则沿海百姓又要生灵涂炭了!

“我马上报到知府衙门去!”李秘没见过倭寇,但也听说过倭寇的罪恶,想想那些小矮子造下的罪孽,李秘哪里能坐得下去!

袁可立也知道事情紧急,朝李秘点头道:“单凭这一卷莎纸,府衙的人未必就信了你,还是我跟你一起去吧,就算他们不信你,也该信我才对。”

袁可立已经被罢黜为庶民,但在苏州府有着青天之名,他的可信度与权威性自然要比李秘更高,有他出面,也不怕府衙的人不信,更不必担心会耽误了时间。

然而两人正要离开,项穆却翻了白眼,朝二人道:“这都天黑散衙了,你们到府衙找谁去?”

“再说了,老夫早些时候就收到风声了,陈和光和那个没卵蛋的王沐德,今日正在大肆排查搜捕倭寇细作,闹得满城风雨,想必倭寇也有所警觉了。”

项穆这么一提,李秘不由心头紧张起来!

虽然地图分析法很奏效,大大缩小了搜捕范围,可一天抓捕十几个细作,李秘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如今想来,或许这是倭寇的策略也说不定!

这些倭寇潜伏在市井间这么久,从未被抓过,今次却一个个自投罗网一般跳出来,想必是有意而为的!

官府抓了这么多倭寇细作,必定会大喜过望,奏报请功,放松警惕,谁又能想到,倭寇的真正目的是登陆作战!

用十几名细作的被捕,来麻痹整个苏州府军民,再趁机登陆掠劫,这一手才是真正狠辣果决的阴招!

李秘将今日之事与自己的推测都说了出来,袁可立和项穆也不由惊诧,早知道倭寇狡猾凶残,没想到他们的战术策略还如此的精密!

今次他们竟然舍得十几名细作来打掩护,只能说明这伙倭寇的规模及其庞大,战力十足,只怕不仅仅只是侵扰沿海这么简单!

“人命关天,哪里管他这许多,散衙了又如何,便是砸也给他砸开了一道生门来!”

袁可立如此说着,便领着李秘走出去,登上马车就往知府衙门这边赶来。

李秘也没想到,自己白日里刚离开,本以为短时间之内不会再来府衙,谁想到这夜里就又过来了。

马车在夜里疾驰,袁可立显得很是不安,几次催促车夫快马加鞭,李秘的屁股都没沾过车垫,一路上都被颠在空中,头都磕碰了车棚好几次。

或许只有袁可立和项穆这样的土著,亲眼见识过,或者亲身经历过倭寇之祸的人,才会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事态有多么的紧急。

项穆是个喜欢僻静的人,府邸也远离闹市,路途上远了些,好在车夫是个老把式,否则这般折腾,翻车甚么的不好说,车子估摸着都要颠散架了。

一路到了岳武庙左近,李秘却听得车夫一声惊呼,而后便是天翻地覆,他就像洗衣机滚筒里的猫儿一般,与袁可立撞作一团,滚了许久,才撞破车厢,被甩飞了出来!

翻车了!

李秘被摔得七荤八素,身上几处都被擦破,鲜血直流,而袁可立更惨,直接是躺倒在地,昏迷不醒了!

那车夫虽然年纪大了,但腿脚还算灵便,不过骨质疏松脆弱,摔了这一跤,竟然把手脚给摔断了,只在地上哼哼着,差点没昏死过去。

李秘忍痛爬起来,推了几下,袁可立没醒,他又去查看车夫的伤势,朝车夫问道。

“适才何以如此惊惶?”

那车夫也是懊恼不已,朝李秘道:“那道旁突然闪出个孩童来,老奴婢只能勒马,没想到车子太快,车轴受不住断了...”

“孩童?”

李秘四处扫视了一圈,四周围黑咕隆咚,不远处的岳武庙门前亮着两个昏暗的灯笼,就像潜伏在黑夜里的巨兽的血红双眼。

这三更半夜的,哪里有甚么孩童,只怕是精神太过紧张,这车夫老眼昏花了吧?

人说欲速则不达,也是诚不欺人,本急着想报信,没想到却是忙中出错,如今袁可立昏迷不醒,车夫又行动不得,李秘想了想,便将车夫扶到了岳武庙前,又把袁可立背了过来,这才拉起门环,叫起了门来。

只是叫了一会儿,里头半点动静也无,夜里又黑又清冷,灯光昏黄,加上那诡异的孩童,氛围都阴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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