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前文有误,长安君所任是“邦右工尹”,不是大工尹。
……

这里是位于邯郸郭城东北靠近从台的地方,路上行人来往不息,日近中午,百工居住的里坊中则黑烟袅袅……

在安车上仰起头,透过那些烟雾,明月可以远远看到丛台宫阙上的石瑞兽的影子。那是他“祖父”赵武灵王所建的行宫,据说他曾经在那里接待诸侯使节,大肆阅兵,也就是在那里,他与肥义等人敲定了胡服骑射的国策。

虽然向往已久,不过丛台并不是今日明月的目的地,他要去的,是丛台附近的工尹署。

毕竟是邯郸城内几个较大的官署之一,工尹署从外面看上去大院深宅,峻宇雕墙,门外有持剑的兵卒站岗,门边有侧塾,塾中有小吏值班,负责通报事务。门口也不时有褐衣的百工进出,那小吏看不起低贱的白公,皆倨傲不礼,让他们行贿赂或满脸堆笑地讨好。

但见到明月的华贵车马,小吏便知道来了今日正主,立刻将那些百工之徒驱散,让兵卒清出道路,打躬作揖地迎他入内。

“小人见过长安君,平阳君已在署中恭候多时了!”

说起来,一般的官吏,还真没胆量让一位公子做下属,好在赵国的大工尹,恰恰是明月的另一个叔叔,平阳君赵豹。

平阳君是赵武灵王的幼子,赵惠文王和平原君的弟弟。他在赵惠文王二十七年(前272年),受封为君,不过相比于名扬诸侯的平原君,赵豹就低调多了。赵太后评价这位小叔子时,说他为人谨慎,较少夸夸其谈,偏好实干。

明月在小吏引领下进入官署内堂时,赵豹正坐在案后席子上,用笔往一卷竹册上写字,一字一句,有板有眼。

“小侄见过叔父!”

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与脑满肠肥,大大咧咧的平原君相反,这平阳君却是个瘦巴巴的中年人,山羊胡子垂在颔下,不苟言笑。他见到明月来向他报道,起身见礼后也没有多废话,便谈起了正事。

“侄儿可知,我这大工尹平日里都要作甚?”

明月是做过功课的,颔首道:“知之,掌管百工及官营匠作,以及监督各类器作制造。”

原来,自西周以来,列国内的阶层职业大致是“国有六职”,即王公、大夫、百工、商贾、农夫、妇功六种。其中工商食官,地位虽不低,却没有迁居的自由,必须按官府规定和要求集中在一起,从事生产贸易。

进入战国后,随着人口增多,经济飞速发展,西周春秋时的“工商食官”日渐瓦解。商贾基本脱离了列国官方控制,开始出现小个体户和千金巨商,子贡、白圭等人,富可敌国,与诸侯分庭抗礼。

但与商贾相比,工匠却仍不得自由,除了附庸于大大小小的封君贵族或大商人外,他们大部分仍隶属于官府,按照国家要求生产各类器物,闲暇之余才能做点小买卖。

为了管理这个庞大的群体,楚国最早设置了工尹之职,到了后来,赵国也设立了,负责管辖隶属于官府的百工。诸如职掌土木兴建之制,器物利用之式,渠堰疏降之法,陵寝供亿之典。凡全国之土木、水利工程,兵器制造、矿冶、纺织等官办手工业无不综理。

总之,按职权来看,就相当于是后世的“工部尚书”,权力不小。

但明月向赵太后和赵王讨要的,只是这“大工尹”的一个下属职位,邦右工尹。非要和后世的职务相比,充其量也是“工部侍郎”,在赵国贵人们眼里,官职不大不小,因为要和他们眼中卑贱的百工打交道,所以众人都对此不屑一顾,谁料长安君却对此感兴趣。

平阳君还真是实话实说:“我赵国以右为尊,原本开缺的是邦左工尹,侄儿为国立下大功,理当尊崇,便对调了一下,以你为邦右工尹。”

“叔父抬爱了。”

赵豹面不改色:“考核百工,审定各个时节安排的营造,分辨器具的质量优劣,使国都百工不敢偷偷生产器物谋私,这就是工尹要做的,虽云百工,但大抵可分为七种……”

明月有心和这位叔叔搞好关系,也认真地请教道:“侄儿初至,不熟悉情形,还望叔父多多指点。”

平阳君倒是很有耐心,慢慢地解释起了那七种工匠分类,事无巨细,都要解释清楚才罢休。

“攻木之工有七种,轮、舆、弓、庐、匠、车、梓,大抵是与木材相关之事,均可包含入内,如造车、造舟、制弓矢等。”

“攻金之工有六种,筑、冶、凫、栗、段、桃,大抵是冶炼铸造兵器礼器。”

“攻皮之工有五种,函、鲍、韗、韦、裘,大抵是以禽兽皮毛做甲胄裘服。”

“设色之工有四种,画、缋、锺、筐,大抵是以青蓝红紫染色之用。”

“刮摩之工有五种,玉、榔、雕、矢、磬,无非就是将石、玉、骨制作成器。”

“搏埴之工有两种,陶、瓬,做些陶罐瓬器,以及烧砖制瓦。”

“此外还有营造之工,专门负责修建城池……”

陌生名词字句太多,明月听得头都有些发昏,咋舌道:“原来这便是百工之业,果然分门别类。”以上七种工匠分类,以及涵盖了日常生活,戎祀之事的方方面面了。

他问道:“那小侄应当负责监督其中几种?”

赵豹则道:“我赵国自设立工尹以来便有明文,涉及兵器制作的攻金之工六种,攻木之工中的弓人一项,以及可以制甲胄箭羽的攻皮之工五种,涉及刑徒使用的营造之工,均由大工尹亲自管辖。”

他盯着明月道:“既然如此,吾侄便在剩下的攻木、设色、刮摩、搏埴四种里选其二罢。”

明月眼珠一转,其实他事先以及打听好了这工尹所管范围,也早就决定好了要选什么,故作犹豫地想了想后,才道:“要不然,小侄便负责攻木、设色两种罢?”

赵豹终于第一次露出了笑:“自无不可。”

长安君和赵王的兄弟矛盾,赵豹都看在眼里,作为沙丘宫变的亲历者,赵豹对此可是极度敏感的,他一心想要让赵国宫闱安定,不希望再闹出祸患,所以长安君说要来工尹署寻个差事做时,他顿时十分警惕!

可现如今,长安君却让赵豹很放心。因为除却制弓外,剩下的攻木之工都只是跟舟车制作有关,至于设色之工,更只是挖挖丹砂,筹备染料,虽说有些油水,但却没什么实权——他指的是那种能让野心家暗藏兵甲,广募死士的实权!

在选完要负责的方向后,明月便说他要去攻木、设色两种百工集中的区域看一看。

赵豹却不以为然地说道:“侄儿误矣。吾等工尹,只负责颁布命令,具体事务,让下面的工师主持即可。工师之下,才是具体制造器物的百工,侄儿大可不必去亲临查看,百工居肆,肮脏腌臜之地,又岂是你这贵公子能踏足的?”

赵豹面上理所当然,高高在上,这是这时代贵人看百工的心态,自打赵豹做大工尹以来,基本就在这官署里办公,让斗食小吏传递他的命令,从未踏入过百工聚集的地方。

明月了然,但还是笑道:“叔父所言有理,不过侄儿还是想去看看……”

长安君如此要求,赵豹也没再说什么,派了几个下吏带他去,等他离开后,一个瘦竹竿似的黑衣官吏才从侧室里走出来,却是被长安君顶替了位置的邦左工尹……

“公子,是否要如宫中赵穆所言,派人去盯着长安君……”先前赵穆没少替赵王拜会赵豹,对他危言耸听,言及长安君的野心,这才让赵豹心生警惕。

但赵豹今天与长安君交谈一番后,见他没有表现出对兵器、甲胄的渴求,便觉得是赵穆多疑了。

此时亲信询问是否要盯紧长安君,赵豹便笑了笑:“毕竟是为国赴难的功臣,岂可像防贼一般防着?”

但转念一想,赵豹又如此吩咐道:“不过也不能由着他胡来,耽误为伐燕大军造舟车,染甲胄之事,吩咐诸工师,长安君无论要做什么,皆要先来告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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