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面的地点选在还没来得及搬走的长安君府邸内,时间则是日暮时分。
李斯这还是头一次来质子府,踏入此地,但见高门大院,朱雀灵檐,漆成朱色的大门内外,均有持刃的卫士、游侠儿守护,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步入其内部后,又见庭院园圃周回,上百名奴仆侍从各司其职,一切井然有序。

住了四个月后,长安君的手下已经把这处废园经营得有了人气,昔日大国公子家的繁华光景似乎重现。

瞧着这气派的宅院和应有尽有的隶臣妾,李斯眼中不由生出一丝热切。

“如果说我在上蔡过的是厕中之鼠的日子,这长安君的府邸,便是丰实的仓禀啊。身处其中的门客舍人,都不需要有过人的才干,就能靠着公子的富贵,过上好日子,出门都可以两眼朝天,蔑视吾等穷士……”

李斯再度为人与人出身的不公平而惋叹,但他可不是那种小恩小惠就迷晕眼的人,他的志向,随着学识而日渐增长,已经不再是“学而优则仕”这么简单,而是想为自己的未来找到一个好出路。

“此事也,克则为卿,不克则烹,固其所也!”

他们楚国两百多年前协助白公胜造反的枭臣石乞这句话深得李斯之心,人生在世,不就是求富贵权势么?他心倒是大,才跟着荀子学了几个月,已经开始希望自己能够位列卿相,名满天下了!

李斯心思阴沉,此番瞒着老师荀子,主动接触长安君向他献计,倒不是想要立刻投身贵人门下,只是觉得凭长安君这几个月在临淄搅动的风雨,日后定非普通膏腴公子,或许能成为孟尝、平原那样有实权的大封君,乘着他有难时示好,让他欠自己一个人情,岂不美哉?

于是李斯安定心神,目不斜视地带着身后头戴斗笠的神秘客人继续前行,来到了质子府后宅。

在这里,长安君已经穿着一身黑色的常服,早早等待了。

见到李斯,他便光着脚迎到门边,拱手道:“李兄果然守诺!”

随即目光转向李斯身后那隐藏了容貌的人:“这位便是……”

那来客摘下斗笠,却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唇上蓄了一点须,他眼神复杂地打量了长安君,似是害怕,又似是痛恨,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长拜道:“在下公羊寿,见过长安君!”

……

“寿子乃是公羊家嫡孙,《春秋公羊传》的下一代传人。”

三人就坐,李斯便热切地介绍开了,对于李斯能认识公羊派传人一事,明月也不奇怪。身为学宫祭酒的弟子,有的是机会与这些人接触。

不过有趣的是,李斯日后以法家干吏,帝王之术出名,但此时此刻,他却是一个“老儒”的弟子,与公羊寿关系不错。谁能想到,四十多年后,此人会建言秦始皇打压儒家,将包括《春秋公羊传》在内的民间藏书焚毁殆尽?

真是世事无常啊,明月暗暗感慨。

不过李斯纵然年轻,却已经显示出他高超的情商,在将公孙寿介绍给明月后,就知趣地借口如厕起身离开了,他很清楚,今日相商之事属于机密,长安君怕不希望太多人知晓……

李斯离开后,气氛陷入了小小的尴尬,公羊寿正襟危坐,紧抿双唇,眼睛盯着地面,不敢抬起头来看明月。

虽然他举止有些怪异,但明月在自己家里还担心什么?他背后自有舒祺按剑站着,公羊寿要敢乱来,先死的绝对是他!所以明月也不急,镇定自若地举着装甜酒的铜壶,在黄绿色的苞茅叶子上过滤缩酒……

最后却是公羊寿没忍住,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让李斯请我来此,所为何事?”

明月看出他言语中的心虚,便试探道:“是我请君来的,难道君就没什么事想要问我?”

公羊寿打着哈哈:“我素来与公子不识,能有何事要询问公子?”可他装作镇定,却掩盖不住紧紧捏起的拳头,还有额头冒出的汗。

“当然是关于失踪的公羊氏小宗子弟了。”

这话说得平淡,却差点将公羊寿吓得跳了起来,虽然长安君语焉不详,但看这架势,那件事他肯定是知道了。

于是公羊寿索性挑明:“敢问公子,公羊迟身在何处?”

“公羊迟?”明月故意凝神想了想,最后才抬起眼,淡淡地说道:“他死了。”

“死了……”公羊寿似是泄气的皮球,双手垂下,嘴角无力地扯出一丝苦笑:“果然,果然,我事先便劝过他……”

“原来你也知道!”明月一拍案几,徒然提高了音量:“公羊家以为派人来刺杀我,刺客被擒获后,还能有活路么?”

公羊寿急忙解释道:“公羊迟行刺公子,与我宗族无关,是他想要为其师复仇,执意为之,走前连父母都没告诉,只说与了我……”

“你与他亲善?”

“然,虽然他只是小宗子弟……但我待之如亲兄……”

明月坐直了身子,指着自己胸膛:“公羊家不是鼓励复仇么?是我下令杀了他,你想要为他报仇否?和他一样,五步之内,将你的血溅到我身上?”

公羊寿竟被激得瑟瑟发抖,他垂下眼:“小人不敢。我虽是公羊派传人,但也曾听孟子说过,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相杀之下,何时能是个头?”

他一看就是性格懦弱之人,与公羊迟那种不顾后果的热血青年不同,也对,家族嫡子作为一大家子的继承人,有时候更多考虑的是家族延续,这就多了许多顾虑,就算是主张“大复仇”的公羊派内部,也有真性情与假义气不同的人。

明月露出了笑:“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效仿聂政之姊,公开此事,让公羊迟之名传遍临淄?”

在他提醒下,公羊寿终于在这场一边倒对话里抓住了自己的武器,连忙说道:“倘若如此,长安君就有大麻烦了,事发后,长安君不是一口咬定,是燕国人派人来刺杀公子的么?”

“然,燕国人就是主谋,证据确凿!”

明月冷笑道:“这其中的区别便是,到底是燕国人买通临淄游侠刺客;亦或是大名鼎鼎,传承两百年的书香门第公羊家勾结燕国,派子弟来行刺我。于我而言,两者并无区别,可对公羊家而言,却是天壤之别啊……”

这脏水泼得猛,公羊寿有些慌乱:“胡说,我公羊家岂会勾践燕人?”

“你说的不算。”明月笑道:“到底事实如何,要看齐王怎么想,公羊派也算儒家大派,枝繁叶茂,除了齐国,在燕、赵、魏、韩都有门生子弟为博士,勾结外国,还不是家常便饭。”

他叹气道:“想到届时,一直将自己标榜为子夏道统传承公羊家将因一个小宗子弟的莽撞而受千夫所指,在朝堂上被齐王禁锢,在稷下遭到斥责,在赵国,太后震怒之下,公羊家那些做官吏的门生弟子也要失去俸禄爵位,我就感到可惜啊……”

这威胁是真真切切的,公羊寿咬牙切齿道:”所以公子今日让李斯将我喊来,便是想借此事要挟公羊家?”

“要挟?”明月抬头看看墙上装饰用的石璜,笑道:“不如换一种说法,我想与公羊家合作。”

公羊寿一愣:“合作?”

“然,诚如你所言,公羊迟刺杀我之事,一旦公开,将对公羊家不利。我虽然能将此事圆过去,但也少不了一些麻烦。既然此事对你我两方都不利,莫不如就一同闭口,就当此事没发生过。”

“公子此话当真?”

却见明月竖起了自己的食指:“你看这样如何?公羊家的旁系子弟公羊迟,是去了远方游历,不知所踪,也从来没有公羊家的人来刺杀过我。”

听长安君如此说,公羊寿心里一块大石头顿时落地了,此事在公羊家内部的也知道的人不多,就他与祖父,也就是家主公羊敢知晓。本来之前长安君提出“降雨自然说”时,他们公羊派是站在滕更一边的。可现在,公羊家有把柄落在长安君手里,又不想承担此事被披露后,对家族造成的损害……

所以只能与之试探谈判了,但公羊寿没想到的是,长安君答应得这么干脆,双方一副化敌为友的架势,真是世事无常,至于公羊迟的尸首,对于家大业大的公羊家而言,只不过是随时可以舍弃的牺牲。

果然,公羊寿大喜过望:“如此甚好!”

随即迟疑地问道:“公子愿意隐瞒此事,不报复公羊家,结草之恩,公羊家没齿难忘,不知公子想从我家得到什么?”

“我没有什么要求。”明月摇了摇头:“公羊家不怨我杀了他们的子弟,再派刺客来害我便好了……”

开了个让公羊寿尴尬的玩笑后,他开始说自己的打算:“两方和解,值得庆贺,我想再送公羊家一份礼物。”

公羊寿却紧张了起来:“礼物?”

“然,你回去将我的原话告诉家主。就说滕更一死,齐国儒家群龙无首,这正是公羊家跻身之机,而公羊家需要做的事情很简单。”

“我希望公羊家站出来,到齐王面前,到卿相大夫面前,到临淄百姓面前,将公羊派的理念再说一遍!”

明月起身,抛出了李斯的那条计策:“公羊曰:九世之仇犹可报乎?孔子曰:王道复古,尊王攘夷。十世之仇,犹可报也!’今燕军破齐,窃据路寝之台,掘墓焚骨之事不过十余年,齐人竟已忘仇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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