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两天时间里,田葭都过得心神不宁。
平日里能全神贯注投入进去的女红纺织,她做起来没有精神,少女闺房里,再也听不到唧唧复唧唧的机杼声,只能听到时不时的长吁短叹,也不知她在思忆什么?

平日里让她感到津津有味的书籍简牍,也读不进去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枯燥篆字与以前没有区别,但看在她眼里,却不知不觉幻化成了那一日载在竹鸢上,飞过墙头的浪漫帛信……

田葭听过许多让人动容的情诗,远的有诗三百。这时代虽然已有许多为诗三百作注的儒生曲解其中含义,但《关雎》《蒹葭》《汉广》《静女》《野有蔓草》这些篇章都是情爱诗,这是毋庸置疑的。

近的则有屈原大夫的《湘君》《湘夫人》《山鬼》,里面的辞藻意境,无不华美浪漫到了极致。

小时候母亲教她这些诗篇时,田葭也曾暗暗期盼,以后会不会也有多才的君子为自己写一篇听上去很美的诗呢?

谁料今日终于实现了,她却又心生忐忑。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那帛信上名为《凤求凰》的诗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安平君之女依然有些怀疑。

“这帛上说的美人,当真是我?”

这诗明显不同于诗三百和楚辞,是原创的,至少田葭从未听闻过。全诗言浅意深,音节流亮,感情热烈奔放而又深挚缠绵,颇有屈辞那旖旎绵邈的意味,夹杂北方民歌的清新明快……

而里面情深意切的吐诉,和最后似乎求之不得的遗憾,都让田葭为之动容。

她没想到,长安君不但学识过人,还颇有文采,这点是之前他从未显露过的,但更难想象的是,这么美的一首诗,竟是送给自己的?

一时间,田葭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

一来,自己一直以男装出现在他面前,不料早已被那厮看穿,往后再碰面,岂不尴尬?

二来,她也没准备好如何去面对这种男女之情。

田葭没时间考虑太久,事发次日,她便再度梳妆打扮,进入齐王宫。

每逢年中祭祀,宫里也要举办一些祭奠,作为宗女,便要入宫与公主们相伴准备,这群十五六岁的少女出身都很高,富贵骄奢养育了一副好容貌,在家都被长辈娇宠着,放到一起后,自然少不了掐尖要强、斗靓比美的戏份。数十名宗女,各自以几位公主为首分成几派,群雌粥粥,勾心斗角,显得热闹非凡。

独独田葭跳出这种争执,置身事外,一来是她天性聪慧,对这些小女儿的斗争没有兴趣。二来,别忘了她父亲是谁,安平君!齐国的再造之臣,就算是齐王田法章,在齐国的威信也不如田单高。

所以众宗女也对田葭毕恭毕敬,就算不考虑出身,只看着她那双似看透一切的眼睛,便不敢再招惹她。

不过这一日,凡事都能做得不错的田葭,却在跟着女师跳舞击节时,却连续错了两处,用飨的时候也草草吃了一点,就放下了匕箸。

她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很快就被与她相善的三公主田蕤给发觉了,天真少女一张口,把田葭给吓了一大跳。

“阿姊在想什么,莫非是春心动矣?”

田葭一愣,眼见旁人的目光朝她看过来了,连忙解释道:“只是昨夜没睡好,公主勿要乱猜!”

田蕤年纪虽小,却是看得很开,摇头晃脑地说道:“知好色而慕少艾,男女皆有,就算阿姊有了心上人,又有什么好羞耻的。”

“知好色则慕少艾”语出孟子,全句为“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意思是人在小的时候,心里是倾慕父母的;到了长大后,知道男女之情了,则会恋慕年轻美貌的人。这也是齐国人看待少男少女相互产生好感的态度,并不会刻意鼓励,也不会极力阻止,贵族圈子里也如此,每逢春夏踏青狩猎,齐国的贵族男女一同邀约出游实属平常。

田葭不动声色地否定了,她强作镇定,不过心里却扑通乱跳,因为她觉得,或许是被三公主猜对了,自己正被那首情诗和长安君的心意弄得六神无主。

田蕤没察觉她的惊慌,自顾自地向她说着自己发现的小秘密:“这几日,可有不少宗女在为一位中意的君子制作香囊呢,为此还争斗不休,厮打起来!”

屈原《山鬼》里有言,折芳馨兮遗所思,在他的楚辞中,可以看到了一个个神秘的身影,湘君、山鬼……都曾经怀抱香花,等待情人。

用芳香的花草作为礼物送给恋人,是战国之世最固定的传情方式,不过因为新鲜的香草不容易保存,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是把阴干的香草盛在以精美的绮做成,绣着雅丽的花纹的丝袋里,做成香囊,送给心上人。

把这样一个带着自己体温的芳香饰物送给心中人,让他们系在衣带上,或放在胸前、怀中,用香气亲近着爱人的肌肤。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深情的举动吗?

田葭曾经对这事毫无兴趣,认为是幼稚少女才会做的事,现在则不由思虑乱飞,眼前浮现出长安君的模样,顿时脸颊绯红,连忙掩饰地问道:“不知是哪位君子,能得到宗女们一致喜爱?”

“当然是那据说马上要归国的长安君了!”田蕤笑容嫣然,殊不知却刺到了田葭的心。

“宗女们仰慕长安君?”田葭努力让自己声音不要沙哑,故意道:“不过是一不通武艺的外国孺子,体格弱质,比他好的人,放眼临淄能找到许多,为何宗女们偏偏喜爱他?”

“阿姊眼光太高了。”田蕤掰着指头,慢慢数起长安君的好处来……

“出身高贵,乃赵国公子,又受赵国太后宠爱,赏赐钱帛领地无数,出手阔绰大方。”

“博学多闻,来到临淄数月,名动稷下学宫,连荀子、邹子这些的德高望重的先生都对他侧目,往后一定不会是无权无势之辈。”

“长安君的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宗女们既见佳君子,云胡不喜?故而乍闻长安君要离开齐国,宗女们都很不舍,纷纷做了香囊,要去送给长安君,想要得到与他话别一诉衷肠的机会。”

田葭不知为何,别人在这夸长安君时,她竟有些得意,又有点生气,不由问道:“寤寐求之,求之得否?”

田蕤摇了摇头,凑到她耳边说道:“这几日有好几位宗女派人去质子府送信物香囊,却都被长安君拒绝,阿姊猜长安君怎么答复她们?”

“如何答复?”田葭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这是一向觉得自己与普通宗女不同的她,头一次主动倾听少女八卦。

“长安君说,女亦如云,匪我思存……众宗女这才无功而返,神色黯然,还有不死心的连送三次,但都被长安君礼貌回绝。”

这时候那些失败的人气不过,反而相互敌对起来,都说长安君中意的是自己。

田蕤皱起了眉,在那猜测道:“能让长安君思存者,究竟是哪家淑女呢?”

田葭却早已知晓了答案,不知为何,在得知长安君回绝了其他宗女的香囊和情意时,竟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心里甜丝丝的……

在经过这件事后,她的态度也发生了一些改变,是夜,当田葭从宫里回到安平君府后,便屏退下人,再度翻出那竹鸢所传帛书。

在那首《凤求凰》后面,还附着一个请求。

“秋社日,淑女可愿同游于临淄庄岳之间否?”

窗扉上的光映照出她那摇坠的倩影,时而抬头,时而垂首,时而起身踱步,时而躺倒榻上辗转反侧,最后终于捏了捏拳头,独自一人磨好墨,咬着唇,红着脸,在自己的手巾上写下了考虑许久的回答。

“如君之言,秋以为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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