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这是佛佑及笄的那一日,御前提举官与她依礼对答的最后一段话。礼毕,二妃称贺,次掌冠、赞冠者谢恩,次提举众内臣称贺,其余班次称贺,并依常式。赵官家长女及笄的嘉礼,持续了整整一天。

佛佑知道,爹爹其实并不喜欢这些繁复的礼仪。深居简出的大妈妈(郑太后)特地与爹爹提起的时候,她和妹妹神佑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逗弄鹦雀。间隙时她目光悄悄一瞥,见着爹爹下意识皱着眉。

傅姆说,及笄是每一个小娘子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

于是她便丢下了那些个不通人慧的小畜生,提着裙子走到爹爹的身前,仰着头问道:“爹爹,我及笄您会来吗?”

爹爹失笑地抱着她说:“怎么会不来。”

——这是答应了,佛佑想。

后来的佛佑又行了册封礼、下降礼。她想起这一幕的时候才慢慢地觉得,其实她不说,爹爹也会给她举行及笄嘉礼。哪怕不行,也是爹爹觉得繁文缛节,而不是不喜欢她的缘故。

但十五岁的佛佑却一直不敢确定,她好像一直在惶恐和不安中生活着,从小到大,从北到南。

大内的人提起为首的三个公主的时候,都说大公主娴雅端凝,二公主内敛淑静,小公主纯和明怡。佛佑将这十二字判语写在纸上,擘窠大字入眼时,觉得分明就是在说她端庄,神佑懦弱,宜佑天真活泼。

佛佑觉得很满意。

她其实早慧。五岁刚被接回的时候,她听身边年长的宫人闲话,说两位公主受苦,不过以后大约便能忘了罢,毕竟还小呢。

佛佑揽着神佑,默默地装作睡着的样子想:怎么会不记得,连神佑都记得。

她不记得从前在王府的日子了,这倒是真的。她记忆中只有大娘娘枯瘦有力的双手,姜娘娘沙哑温柔的慰语,姊姊姑姑们绝望凄然的神色。她和神佑用孩童特有的清澈又枯寂的目光,看着那些乱髯长毛的汉子来来去去,听着一声又一声尖利的哭叫和谩骂。渐渐变得衰弱,顺从地悲泣,直到再也发不出声音。

佛佑其实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她只觉得害怕和恐惧。当时大姊姊和她在一起,一边跟着流泪,一边紧紧地搂着她和神佑,喃喃地说“不要”“不要”。

她不知道大姊姊是不要什么,也不知道大姊姊是和她一样害怕,还是在怕她害怕。后来大姊姊只是哭,却淌不出泪。佛佑犹豫了半日,小声地对大姊姊说:“没事,佛佑不怕。”

大姊姊的泪又出来了,她将脸贴着自己的脸,哀哀地教她:“这是不对的……佛佑!你当害怕的啊!”

教她害怕的大姊姊终于在当晚真正让她害怕了。

那些个汉子闯进了浣衣院,却是反常地不寻别人,直接问了人冲着他们来。大姊姊被汉子压得哭叫,大娘娘在旁边声嘶力竭地喊:“她才八岁!八……”

有什么用呢?大娘娘被人打得趔趄,随后另一个汉子也压了上去。那些汉子一定很重吧,重到大娘娘也忍不了,拿着地上摔碎的陶碗片扎进汉子的喉咙。于是这院内乱成了一团,大娘娘、姜娘娘们一个一个都像那汉子一般不动了,接着不动的便是姊姊和兄弟。

汉子提着浸血的刀指着最小的佛佑和神佑时终于被人喝住,她模模糊糊间听见人声:“就剩两个小公主?”

佛佑慢慢地挪开目光,看向神佑。妹妹两眼发直,满脸布着恐惧的怔然。

妹妹仿佛被吓得丢魂了。

他们住得比以前好了。

她和妹妹被挪进了一个单独的小院,不久又有两个大姊姊住进来,据说原是什么宫人,专来伺候的。

佛佑很快接受了这些事实,也接受了不停有人来这小院里专门看她和神佑一眼,骂两句。有一次有个被叫作“四太子”的人恰巧撞上骂人的汉子,斥了一顿,从此小院清静了许多。临走时,那位四太子摇头晃脑地看着她叹了句:“你爹……”

他话没说完,但佛佑并不好奇,她只是垂着头想,他穿的袍子看起来真好,一定很暖和。

但叫她和神佑“殿下”的两个宫人俨然觉得“你爹”这两个字万分重要,于是平日里便会絮絮地告诉她,爹爹是南面的官家,他打赢了金人,他会接她们回家。

佛佑不关心这些,她只是听着,记住了,然后露出一个笑来。她知道宫人喜欢这样,一见着这笑,便会怜惜地抚着她的发辫,怀搂着她,像从前的姊姊和大娘娘一样。直到有一次,宫人说能住进这个院子,也是因为爹爹。

那爹爹真厉害,佛佑第一次回应宫人,旁边的神佑呆呆愣愣地低着头。

宫人笑起来,然后叹了口气。

爹爹确实厉害。

佛佑很快就明白了这一件事实。她和神佑被送回东京后,一如既往地很快就适应了下来。刚开始他们住在一个大宅子里,不久和潘娘娘住在了一起。但是她迅速地意识到,谁才是真正的主宰。

傅姆开始给她教礼仪诗书,宫人给她讲爹爹英明神武的故事。佛佑逐渐明白,爹爹是官家,是救了她和妹妹、救了亿兆子民的天子。她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对,但不知道该不该质疑。她看着神佑怯懦内敛的神色,慢慢地也不再纠结质疑的事儿了。

——有人说爹爹不喜欢他们。

流言蜚语总是禁不绝的。官家不喜欢她和神佑,官家厌弃从北而返的诸父兄妻妾,官家……无论如何,流言蜚语总是直接或间接地和爹爹有关。

佛佑有时也在想,是不是真的呢?

妹妹宜佑出生时,爹爹那么开心,人都说这个名字就是官家垂青的象征。至于佛佑、神佑呢?谁不知道现在这位赵官家最不敬这些神佛,金粉都为充军费不知刮了多少。

妹妹宜佑出生前有“宜佑门托孤”之事,有“尧山之战”,出生时大赦天下。至于佛佑、神佑呢?她们回来时,官家连见都不忍见,托付给了吴国舅的府邸上,她们的到来,象征的是靖康国耻,掺杂的是几近一门阖丧的哀恸。

佛佑一直都沉浸在不安中。她刚开始怕“爹爹”这个人会和她见过的那些汉子一样凶恶,后来明白过来,又害怕爹爹会真的厌弃她们,又后来宜佑出生了,她知道她的担忧成了真,也证了伪——

爹爹是真的疼爱宜佑,但是他对自己和神佑也很好。他会很有耐心地温言哄神佑,让她逐渐忘记脑海中印下的可怖记忆;会记着自己爱看书,从不忌讳她是看《贞观政要》还是风月传奇。

佛佑经常在想,爹爹疼爱宜佑,那爹爹对她和神佑呢?她觉得不是疼爱,后来她明白是怜惜。佛佑起初并不明白这种感情,但是并不妨碍她利用爹爹的怜惜,一点点地试探。

她喜欢拉着神佑缠着爹爹,她生怕爹爹会再抛弃她们——这个“再”不知是因为她极小时模模糊糊的记忆、北国数年的漂泊还是宜佑的对比,也许兼而有之。佛佑几乎是下意识地让爹爹注意到她们的存在,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和爹爹在一起总是比和潘、吴娘娘在一起快活的。

爹爹带她们按照赵相公献上的《东京梦华录》出宫寻吃食,途中佛佑细声细气地问东问西。有时爹爹答不上来,便会侧头看向杨统制。都说圣明烛照,可她每每此时总觉得杨统制似乎知道的比爹爹还多,眼睛一亮看过去的时候,杨统制会不动声色地往爹爹身后退一步。

爹爹还带她和神佑、宜佑看火药,轰隆一声炸得宜佑大哭不止,神佑惊惶不已。而佛佑睁大了眼睛,注意力飘向了爹爹。她觉得爹爹为这个有一种隐而不宣的得意,于是回去后拽着爹爹的袖子问为什么会响那么大声。爹爹果然大感兴趣,滔滔不绝地讲了好多。佛佑大半听不懂,后面更是迷迷糊糊,但她还是熟稔地“啊!”“哦!”“这样呢!”,有时她往旁边不经意地一瞥,总能注意到吴娘娘捧着书,满面的欲言又止。

但生活总不是愉悦的。

爹爹将应祥——也就是岳云定为驸马后,岳公带着“精忠报国”的大纛骑马穿大内出宣德楼,跨御街而归,当日大内上下都知道了这些事。宫人们向她善意地谑语恭贺,她已经被傅姆教了几年,读了些书,知道是什么意思,于是她温婉端庄地颔首微笑着,心下却惊惶无措。

爹爹是厌烦她了吗?为什么这么早就定下她的“去处”?这个岳云会不会很凶恶?听说有志向的人都不愿意当驸马,那他是没本事的闲汉还是会怨憎自己?

——最重要的是,他会不会像那些汉子对大娘娘、对姊姊姑姑们那样对自己?

佛佑没有问,七八来岁的她甚至没有露出惶恐害怕的端倪,因为这是爹爹的决定,爹爹是救她回来的官家。她是长姊,要当最符合公主闺范的爹爹的大女郎。但是很快,佛佑担忧的事又来一件,她立刻就顾不上这头了。

失节。

这事儿其实一直都有人说。为帝者虏,为臣者降,为妻者辱,这些当死的没死,又被接了回来,本就受人嘀咕。唯独她与神佑去时一两岁,返时不过五岁,生母大娘娘、姜娘娘又都薨于北,无人敢嘀咕官家的女儿。

可是这一回,佛佑却听见人说,爹爹是不满的。

二圣致天下如此还能被恭恭敬敬地当做牌坊,世家望族不过宾客似的在金国待了半年就是忠贞国士,妃嫔公主们锦衣玉食,被俘虏也起码能勉强活下来度日,归来后好吃好喝大房子,连伺候的人都一应俱全。

而那些百姓呢?男丁被杀,妇女被辱,多少衣食无忧的孩童失怙后成了乞儿,多少阖门俱丧的女子成了妓子,多少白发人眼睁睁地看着子孙死在眼前……凭什么啊?君父是赵家百来人的君父吗?是宗室皇族、仕宦名门的君父吗?绍兴中兴,是黎民苍生的君父啊!

那些啼哭不止的南归妃妾有什么可哀怨的呢?她佛佑、神佑眼睁睁地看着母姊被辱,有什么资格被怜惜呢?

佛佑不知道,佛佑终于忍不住了。她不顾宫人的拦阻,厉声叫冯二官把她带到爹爹射箭的地方。她对着满面愕然的爹爹泪流不止,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是不是早该死在北方的。

话里的感情七分真三分假,她惶恐是真的惶恐,恨也是真的恨。

佛佑第一次发现她是真的会恨的。她当着诸班值和没来得及退的近臣问爹爹,什么才是对的?三四岁、七八岁的龙子凤孙们自杀是不是才能称善?大娘娘、姜娘娘她们是不是一开始就自尽才算完美?是不是二圣诸王那后院里当金丝雀豢养的数千女子既要婉转悦媚于上、还得粗茶淡饭为国出力才能被同情?究竟需惨烈到何种地步,才能被人毫无芥蒂地怜惜?

爹爹大怒,后来蓝大官整肃了大内宫人,杨统制查访了流言。

佛佑最后问爹爹:“您会不要我和二姐吗?”

爹爹俯身摸着她的发髻,微微叹了口气说:“怎么会不要呢。”

她那一瞬间想起哀切凄恻的大姊姊,泪水无声却汹涌地掉了下来。

自那以后,佛佑便愈发像闺范阃则里那些美好的辞藻一般。她和神佑都能敏感地体贴到别人的情绪,而神佑只是小心翼翼地内敛避开,她却试探着利用。她更喜欢大妈妈和吴娘娘,但也逐渐能听韦妈妈和潘娘娘闲话一下午,仿佛很感兴趣似的。

而后,她还见到了传说中的岳云。

宫内的娘娘、傅姆们大抵是不同意的,班值近臣们也是欲言又止的表情,可爹爹说无妨,佛佑便和岳云相处了一下午。她曾问过爹爹,爹爹犹豫了好长时间,说他可靠有武艺。

但是佛佑见了后,觉得有点憨。

见岳云一面并不容易,其父常年征战在外。第一次见岳云的时候还是在年关,彼时佛佑已经不止七八岁了。

佛佑其实隐约有些忐忑的,于是她便特地到爹爹常呆着的那个亭子去等他。爹爹并不禁她们去哪里,于是亭子处便是佛佑最想来的地方,无数次她曾借着玩乐悄悄绕到附近,远远地望着爹爹与相公们说话、行事。

这叫岳云的人并不像佛佑想象中的那般高大。佛佑其实是见过那几位顶有名的帅臣的,虽然分不清哪位才是被爹爹赐了“精忠报国”的,也没法照着潘娘娘说的找最年轻的那位——看去都那般厉害威猛。而岳云也只是身量略略矮了些,一般的精壮,一般晒得麦色。

他比起吴娘娘家的子侄来,确实少了令女孩心折的俊逸倜傥,但佛佑不在乎。

这是爹爹选的。

佛佑看着他比自己还忐忑,低着头,仿佛未来浑家的脸长在地上似的。她笑了一笑,细声细气地请他上座,用茶,不着痕迹地引他说话。佛佑不知道是这位岳小都头太憨,还是畏惧她的爹爹是赵官家,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感受到了爹爹坐在这里的感受。

……不过好像哪里又不一样。

其实他们拢共也没说多长时间,临走时,佛佑款款还了礼,看着岳云那麦色脸上居然泛出薄红来。真稀奇,她目送着岳云的背影,偏头问她身边最耿直呆愣的小宫人自己脸红未,那宫人直愣愣地答:“没有。”

她忽然心头一跳,那些风月传奇、诗词歌赋里都说娇俏俏的小娘子凡是见着郎君都要脸红的。可是,她再如何也没法生生地叫粉面生霞啊?她还是那个符合期望的大公主吗?

可是,未来的驸马郎也不是风流潇洒的琢玉郎呢。

“他似个呆头鹅一般,”佛佑对兴致勃勃的爹爹说,“却恁是黑壮。”

“你喜欢吗?”

佛佑心想,喜欢是要“为谁风露立中宵”的,可她还挂念着爹爹的喜爱,神佑的情绪,还记着没看完的汉书,没听完的西游……值得她“立中宵”的事儿好多着呢!

于是她选择了一个最稳妥的答案,她甜甜地说:“我喜欢爹爹。”

爹爹又露出了那个熟悉的复杂的神色,完全迥异于对宜佑的纯粹的欢喜,不过大体上是好的。

佛佑现在已经很少对宜佑生出抗拒来,她已经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好的定位:长姊。所以她不会像神佑那般脆弱,至今还会因为曾经的噩梦而畏惧陌生内侍的靠近,也不会像宜佑让人操心,时不时就听见傅母、娘娘们无可奈何地哄声。她会温柔地陪还懵然不知的弟弟们,会抚慰宜佑和神佑,她甚至会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婉转提醒潘娘娘不要犯浑。

但她该如何对“驸马”呢?所有人都说那位赐了“精忠报国”的,是爹爹顶顶信任青睐的,是鞭笞金人的帅臣。佛佑想,那么爹爹大抵也希望她和这位驸马好好的罢。

她读诗词,晏相的词里写“欲寄彩笺兼尺素”,她也想写尺素书,好多人都给爹爹寄“尺素书”。佛佑问潘、吴娘娘,娘娘都是大惊失色,于是她乍着胆子问爹爹,爹爹同意了。

还是爹爹好,佛佑提笔的时候如是想。她其实没有好多要说的,搦管凝神了半日,只是略略讲了爹爹带她姊妹三个去宫外看的热闹,然后要岳云给她讲讲战事,讲讲他最近的趣事儿。第一封回信是和他父亲的密札一同寄来的,佛佑读完拿给爹爹瞧,爹爹饶有兴致地点评了一句:“和他爹的密札仿佛。”

渐渐地,岳云似乎也放开了,讲的事儿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琐碎。有时佛佑不免的有些惊奇,又有些怀疑——真的吗,别是大话哄我的罢?不过不要紧,憨愣的呆鹅顶多也不过将他爹的棍棒换成了斥责,这事儿她一问爹爹便晓得,回信只作不知。

佛佑知道,岳云最想上战场,像他爹爹一样,也能带着一面大纛穿大内跨御街而归。

她没有“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心情,也不可能“悔教夫婿觅封侯”。佛佑见过太多的白骨,目睹了太多的死相。神佑把噩梦化作了经年累月的内敛和善感,而她将噩梦化作了仇恨,一笔一画地刻在骨髓里。大娘娘、姜娘娘、大姊姊……每一个人都是骨里的一笔血痕。

建炎九年秋,于时为阴肃杀为心。爹爹又离京亲征了,岳云来信说他也会随父从军杀金人。

佛佑回信说,大善。

东京很快变得寒冷,远方的消息乱糟糟地传进宫,大妈妈和娘娘都不许再出宫耍去。不去便不去罢,佛佑给神佑读光武帝纪,读郭子仪列传,神佑总是拥着手炉,慢慢地随着她的声音安然入睡。然后佛佑便会叫宫人拿着蜡烛去桌边,她会一直读到深夜,然后将不懂的挑出来,写信问爹爹一遍,再问岳云一遍。

战事太忙,回信并不频繁。第一封还在深秋霜重时节,第二封已经过了年关。那是佛佑第一次收到那么长的信,岳云给她讲了自己如何杀敌,讲了他按张统制将兵马交与大马勺时,拦在面前的金人好不晓事……最后,他又详详细细地给她形容,那天雷般轰隆倾覆一座城的神威,岳云在纸上写,他们杀了好多金人,还俘虏了金人大官的家眷。

佛佑后来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复的了,但她记得自己写完时,才恍然惊觉眼睛已经酸涩得睁不开了。她讲了枯瘦的大娘娘,温柔的姜娘娘,那些绝望死去的姑姑姊姊们,沿途跋涉时尸骨累道的景象,还有那些凶恶兽性的金人汉子。她不知道叙述了多少,但收到的回复很简短。

应祥说,我帮你报仇,直踏燕京而归。

没有像自以为是的人以为她无知拐着弯打听贵女在北的情状,也没有隔靴搔痒地同情安慰她这个受了苦的“弱质女流”,更不像南归的贵女们相怜相悲。佛佑觉得痛快,她对着信又想哭又想笑,最后她发现自己流不出泪来,但不是哀戚绝望。

惶恐飘零几多年,佛佑终于觉得安心,觉得畅快。终于有人把那些只视作是该报的血海深仇,终于有人能让她痛痛快快地说出记忆里震怖的日日夜夜,终于有人可以让她畅所欲言的时候,不必担心会不会被厌憎,会不会被可怜,会不会让大娘娘和大姊姊被用龌龊下流的想法揣度。那些致大娘娘于死地的人终于能体味到昔年的惶恐与绝望,终于有人能代替她再踏上北国故地,以王师征服的身份。

她终于敢在梦见大娘娘的时候,高高兴兴地告诉她:爹爹来报仇了,佛佑也有良人了。

凡此种种,皆为过往,岁已复始,我为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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