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低沉,秋雨涟涟,天地之间一片晦暗混沌。青春娇艳的秀女们忐忑坐于茶房间,好奇的打量着所见所闻,有人无声轻叹,有人眼神烁烁,也有人默然坐在角落里,怅然若失。平妃、惠妃、容妃坐在正厅候着,望着门外簌簌飘落的雨帘,久久都没有人说话。
院子里隐隐流转着喧哗声,是轻挑的、明媚的、愉悦的,流露出无邪与纯真。宣妃立在廊下,隔着天井遥遥望向对面宫廊里花骨般似的姑娘们,忽觉头昏目眩,喉咙发胀。她入宫时亦是娇俏少女,短短三年,却似苍茫过完了半生,容颜陨落,寡淡无味。

一个太监从雨里奔来,柱子般立在门口,扬声道:“太皇太后、太后驾到!”

平妃、惠妃、容妃皆起身迎出,见宣妃怔忡站在廊柱旁,容妃悄然用手臂碰了碰她,小声问:“想什么呢?太皇太后快来了...”宣妃恍然一颤,仿佛从梦里惊醒,凄然道:“我想起刚入宫那时,也曾同她们似的满心期待,以为呀...”后面的话,她说不出口——以为自己嫁给了世上最威武尊贵的男人,便一定是世上最为幸运的女子。

惠妃站在平妃之后,狂风灌入她的衣襟,“有期待总是好的。”说完,与容妃相视一笑,竟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平妃是后宫代为做主的人,此时绷紧了神经,故而并未听见她们的话。她愤愤不平的提及旁的,“江蓅烟也忒胆大妄为了,竟敢闯去乾清宫。原本今儿皇上该来的...事情全被她打乱了。选秀是国之大事,怎能为了一个公主耽搁!”

康熙因为曦公主病重临时改为明日再拣选,对旁人来说算不得什么,可对平妃来说,一切的事宜又得重新布置一遍,包括今夜要住在宫里的秀女们,吃穿住行可都是平妃的事。

惠妃下意识道:“说是秦御医都不肯下药方了,江小主自是着急...”话未完,平妃凌厉的眼神已经杀过来,骇得惠妃连忙嘘声,默默垂下眼帘。

候了半响,雨中靴声橐橐,平妃引着众妃走下台阶。七八个宫女淋雨将纸伞撑在主子们头顶,随着主子们踩着泥水疾步走向院门口。

玉竹冒雨而来,道:“各位主子请进殿中候驾。”她朝四妃福了福身,“传太皇太后的话,众人皆不必迎驾,在廊下候着便可。”平妃听闻,仍然不肯动,唯恐失了礼仪。玉竹又笑:“平主子不动,旁人皆不敢动呢。近来宫中染风寒者众,主子们都要好生保养着。”

如此,平妃才领着众人回到廊下候驾。

半响后,两架明黄大轿姗姗而来,一直抬到廊下方停轿。抬轿的太监一个个浑身湿透,站在雨中打哆嗦。平妃忙亲自撑着伞迎向太后,太后下轿后,又迎向太皇太后的轿子。

待众主子在大殿中坐定,饮了姜茶,说了半会的话,才命太监引荐秀女。

因着皇帝不在,一切从简,太皇太后先是挑了几个自己想见的单独面见,剩下的一并召入殿中,受了众人跪拜,便算是见过了。秀女们没有见到皇帝,稍有沮丧,但又想到无论是选不上还是选得上都能在宫里住一晚,又觉得兴奋。

太皇太后慈祥道:“哀家知道你们有的是从极远的地方,赶了一两个月的路才走到京城。既然来了,就多看看京城里的美景,尝尝宫里的饭菜糕点。如果有什么缺的,只管告诉平主子,现在宫里由她当家。”又难得玩笑道:“你们可小心些,得罪哀家不紧要,得罪了平主子,可连睡的地方也没有!”平妃一面要端着后宫之主的架子,一面又要在太皇太后膝下承欢,说话的语调便显得不那么自然,“太皇太后又拿臣妾寻乐子!”

闲话些许,太皇太后便起了身,与太后要走。秀女们不知道送驾,一个个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走的往这边走,退的往那边退,殿中极为凌乱。太皇太后稍有不悦,却也没责怪平妃,她把这一切有失皇家颜面之事全扣在蓅烟头上。如果不是她寻到乾清宫请走皇帝,那今儿发生的所有事都不复存在。太皇太后扶着玉竹大步往前,众人纷纷避让,快至门口,却有个姑娘愣愣的,瞪着太皇太后眼睛发直。

玉竹轻斥道:“快退下!”

姑娘似乎被吓到了,眼泪哗啦啦滚落,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太皇太后先是一愣,又顿然生出怜悯,拂手让准备拉扯的太监离开,温和道:“好孩子,哀家没怪你,起身吧。”

“是...是...”姑娘想站起来,可使了几次力,都没法支起身。

人群中忽而走出一个秀女,她俯身挽住姑娘手臂,落落大方的说:“你拉住我的手。”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朝太皇太后行完礼,搀扶着让出中间的路。

出了储秀宫,太皇太后方对玉竹说,“去打听一下。”

玉竹知道太皇太后说的是谁,便应道:“是。”

此时枕霞阁简直鸡飞狗跳,董芷妤恍然的站在廊下,压根没有机会接近蓅烟。康熙送蓅烟回到寝殿后,先把御医院几位德高望重的太医宣了来,又命人分别给平妃、太皇太后、太后传话,说明胤曦病重一事,将秀女择选之事改至明日。

若湘忙里忙外,没功夫招呼人,对身边的慕容妡道:“劳烦方才摔跤的宫女说一声,让她先回去,今儿主子没空见她。”慕容妡点点头,果然走到外面对董芷妤道:“若湘姑娘说,今日你先回去,江主子没空见你。”顿了顿,又狐疑道:“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

董芷妤心烦意乱,越发慌里慌张,掩饰道:“我在翊坤宫当差,你我自然撞过面。”慕容妡思索片刻,倒没有怀疑什么,笑说:“我怎么觉得你有些怕我?”

“我还有差事,先走了。”董芷妤急急忙忙回了一句,淋着雨跑了。

慕容妡想唤住董芷妤把伞借给她,却见若湘从里屋出来,道:“慕容医女,秦御医说让你入偏厅取方子熬药。”慕容妡嗳了一声,理了理衣冠,随若湘走进花厅。厅中全无往时的明朗欢快,数名御医簇拥着站在角落里嘀咕,旁边立着数名宫女、太监。再看寝屋,蓅烟抱着胤曦在珠帘后走来走去,康熙站在旁边,似乎在说着什么,她没敢听。

康熙道:“若他们没法子,朕让人去外头请民间的大夫进宫瞧瞧。”

蓅烟的眼泪流了一整天没有干过,她脸也不洗,头发也不梳,从昨夜到此时她没有睡过觉也没有喝过水吃过东西。康熙的眼神随着她的身影在屋里扫来扫去,见她难过,见她哭泣,他的整颗心都乱了,无法处理政事,更无法去储秀宫选秀。

如果他现在走开,对蓅烟来说,太残忍了。

“玄烨...”蓅烟把曦儿捧到他面前,“你抱抱。你是九五之君,你有神灵护身,你抱抱曦儿,或许神灵就能护住曦儿...”她眼巴巴的仰面望着他,秋水似的双眸被血丝覆盖,有一点儿阴戾有一点悲戚,康熙心底一揪,把她和曦儿一并抱入怀里,吻住她的额头。

“别担心,朕...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曦儿有事。”

面对蓅烟,康熙的心总是很软很软,想替她抵挡一切悲苦,以免她无枝可依。

慈宁宫里,玉竹细声向太皇太后禀告着枕霞阁发生的事,“是秦御医、林御医和几位掌事御医一并写的方子,若明日还不见起色,曦公主只怕凶多吉少。”

“这孩子,竟没有半点她额娘的福气。”太皇太后叹息,“御医们怕担事,开的方子不温不火,主子们真有重病时,他们多半会琢磨着给自己留退路,并不敢下重药。”

对蓅烟苛刻是一回事,曦公主是爱新觉罗的血脉又是另一回事,太皇太后暂且把蓅烟的罪责放在一边,道:“你去枕霞阁传哀家的话,就说让秦御医全权负责曦公主诊病一事。若有差池,诛九族。”她的语气平静淡然,好像在说晚膳的火锅太辣了一样若无其事。

太皇太后的懿旨传到枕霞阁,果然把秦御医的胆子给吓破了。

胤曦的病居然如此严重,阖宫哗然,连储秀宫新晋的秀女们都在议论纷纷。戴佳氏拿帕子在窗下净脸,问:“曦公主是哪位小主的孩子?”

“不知道呢。”另一个姑娘立在光里,映得满面嫣红,又笑:“看把你紧张成那样,当着众人的面摔在大殿中,还只是哭,看佟瑶儿笑不笑你!”

“你不怕吗?”戴佳氏怔怔的问。

“太皇太后又不吃人,有什么好怕的?再者...”李氏就着戴佳氏用过的热水,胡乱的抹了几把脸,“我是汉女,能不能留还不知道呢。”说着,深深叹了口气。

“我听说宫里最得宠的娘娘亦是汉女哩。你想留下来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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