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四年的七月,容妃产下皇三子胤祉,阖宫欢喜。太后亲自设宴,赏下数箱绫罗宝物,特允容妃母家亲戚入宫探望。容妃心意圆满,脸色日益娇艳,在人前行事说话亦多了底气,协理平妃处理后宫事务时,往常不愿插手的事宜也敢多提几句了。
内务府已把今年参加选秀的名录呈予平妃,初选秀女二百八十名,剔除姿色稍逊、举止拘谨者一百六十名,剩下一百二十名中由精奇嬷嬷验身,又除去二十六名。平妃说:“往年初选后,秀女都住在储秀宫寝居。所以我琢磨着,选秀那一月里,让僖嫔腾到别宫暂住。一来省得人来人往扰了她清净,二来嘛,历来如此不好坏了规矩。”

惠妃双手合在膝盖上,低眉垂眼,面容上敷着淡淡一层胭脂,大方而不失艳丽。她含笑看向平妃,眼睛里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崇敬之意,“乃仁孝皇后定下的规矩,自然不能破。”宣妃对这些事根本没放在心上,她没有参加过选秀,倒有些好奇,“这回要留多少人?”

容妃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连笑声都比以前要洪亮些,她端着茶边抿边说,有一种蔑然的神色,“皇上想留多少人就留多少人,可没得定数。”又起身朝平妃道:“我先告退了,胤祉该饿哭了。”这理由没有回旋的余地,平妃忙道:“你快去吧。”

眼瞧着容妃走远了,宣妃轻“呸”了一声,“看把她得意的。”说完窥了眼平妃、惠妃的脸色,见两人都假装没听见,遂道:“我知道你们也不甘心...咱们是一条线上的。”她神神叨叨,一点都不忌讳周围站着宫人,惠妃忙假意咳了起来,替她掩饰过去。

寂静许久,三人喝了茶,宣妃忽说:“僖嫔住哪去呢?景仁宫地方小,可再没地住新人了。”她稍稍往前倾身,鼓大了眼睛,双手一拍,像是得了一个极好的主意,“长春宫那么大,几进几出的院子,又只住了一个嫔和一个答应,再住进一个嫔应该不碍事。惠姐姐,您说呢?”

惠妃与平妃面面相觑,皆未回话。

僖嫔听闻自己要搬家把地方腾出来给秀女们,脑子一热,气得指尖酥麻,眼前腾腾热雾扬起,鼻尖都气酸了。正欲与传话的内务府掌事理论几句,那掌事竟说:“平主子说,此事是为难您了,但事已至此,实在无可奈何。再者,您搬去长春宫多好啊,圣驾一月里有半月要去长春宫呢...”一听是去长春宫,僖嫔亦知道此举意味着什么,语气是缓了,但仍然觉得屈辱,她恨恨道:“谁愿意去只管去好了,反正我是不乐意的。”

话虽如此,到底择了良辰就往长春宫搬。

马答应搬入枕霞阁隔壁时,因她位分低,依着规矩,内务府封住了几间房子。眼下因为僖嫔过来暂住,便把几间房子拆了封条,重新布置了,家具摆设等一应以嫔位装饰,住着倒也舒坦。她住进去当日,平妃亲自登门宽慰,“旁的人不知道,你是咱们赫舍里氏一族的,应当明白。我统摄六宫不久,后宫里人人都支使不了...让你搬家是因着亲厚才如此...你可千万别往歪处想,以为我轻视你才如此...”她动情以理,僖嫔很快就感动了,心头诧然舒坦道:“平主子严重了,臣妾没觉得委屈,当家的人,总要思虑多些,臣妾明白。”

如此,平妃反与僖嫔亲近了。

长春宫里突然多了一个主子,加上丫头太监婆子,蓅烟乍然觉得拥挤起来。而蓅烟枕霞阁这一派的宫人,无论如何也瞧不上储秀宫的宫人,而僖嫔身边的宫人以赫舍里氏一族的人自居,也瞧不起若湘这一众从北五所出身的丫头。太监们还好,宫女们可就闹个不停,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有时为的是有人乱往院子里泼水使人摔了跤,有时是厨房里送份例的饭菜时为了争抢一碗鸡肉吵起来,更有一次下阵雨,素兮忙乱中拿了院门口起坐房搁在墙角下的纸伞,结果被僖嫔的丫头一路骂道庑房,素兮不善吵架,还是若湘叉腰大骂,才算势均力敌,谁也没占便宜。这些小打小闹虽多,可谁也不敢在主子跟前显露,故而蓅烟并不知晓。

某日容妃请蓅烟、僖嫔去钟粹宫叙话,所谓叙话,其实是把胤祉和荣宪公主叫出来显摆一番。旁人都说胤祉像康熙,又说荣宪公主越长越标致之类,容妃听着奉承话很得意,仿佛她当真是宫里最得宠的妃嫔。蓅烟觉得没多少意思,喝完茶应承几句便告辞。

僖嫔说:“我跟你一起回去。”

两人走在宫街上,几乎没有话说。蓅烟觉得尴尬,便问:“住在长春宫可习惯?”僖嫔的笑容明媚如春,很是爽朗的笑道:“多谢江主子照顾,一切与我在储秀宫时一样。”

蓅烟讪讪一笑,嘀咕道:“我可没照顾你。”她偏过脸,龇牙对着宫墙说的,所以僖嫔并未听见,欢欢喜喜的接着说:“平时我一个人住在储秀宫,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如今得空了可以往马答应屋里坐坐,到枕霞阁逗逗曦公主,反而不觉寂寞。”

话是半真半假,她谁都不想得罪,也不敢得罪。

自僖嫔住进长春宫的半月里,康熙一步都没有跨进后宫,连给太皇太后、太后的请安都以请安折子代替。背地里僖嫔对丫头抱怨,“都说皇上爱来长春宫,怕都是假的罢。”窗外渐渐有了秋意,她凉飕飕的缩进被窝里,胡思乱想道:“难道说皇上因为我来了,所以不来长春宫了?”丫头吹灭了外间的两盏烛灯,“奴婢听闻皇上为了西南边陲的战事忙得日夜不寐,想必是没闲空才会如此,怎会因主子的缘故呢。您可是仁孝皇后一族的...”

翌日,僖嫔走进马答应的寝屋,见她在窗下绣花,便笑道:“做鞋袜呢!”

马答应忙起身,屈膝说:“见过僖主子。”僖嫔双手扶起,眉梢眼角都是和煦的笑容,“咱们住在一处,日日见面,哪有那么多礼节。如果你愿意,往后唤我一声僖姐姐就是。”她拿起针线盒里没绣完的锦袜,“两只蝴蝶活灵活现的绣得真好,给谁做的?”

袜子只有巴掌长,一看就知道是给小孩子做的。她明知故问,马答应客客气气道:“是给曦公主做的。”僖嫔脸上的笑容愈发深沉,“江主子有你一个好帮手,真好哩。”又似突然起的念头般,兴致勃勃的望着窗外,“今儿天气甚好,咱们去枕霞阁坐坐呗。”

“这...”马答应为难,她没事从来不去嗑扰蓅烟。

僖嫔挽住马答应往外,“走吧,昨儿江主子还说让我多去她屋里坐呢。”她这话马答应压根不信,与江贵嫔住了有两年多了,从未听见过“多去屋里坐”这样的客套话。

马答应半推半就,与僖嫔走到了枕霞阁廊下。

素兮忙禀告:“主子,僖小主和马小主来了。”又朝两位小主恭谨道:“小主请稍等,昨儿曦公主有些闹脾气,主子哄了一夜,天亮时候才睡下,便起得晚了些。”

简而言之,也就是蓅烟还没有起床。

马答应想拉着僖嫔回去,蓅烟慵懒的声音从里头传来,“进来吧。”僖嫔扬声答应着,提起裙子往里走。马答应无奈,只好跟着进去。

蓅烟还未梳洗,一头的青丝胡乱的散落肩膀,脸上晦暗无光,两只眼睛肿得老大,身上披着寝袍,脚上趿着睡鞋,哈气连天的从寝屋中走到偏厅明间。她顺势坐在炕边,由着素兮、木兮伺候穿戴洗漱,她朝马答应笑道:“我正想找你呢,天冷了,我想给曦儿绣两件肚兜给她夜里睡觉的时候穿。”又问:“你们可用过早膳了?”

僖嫔脸上讪讪,笑道:“已经用过了。”

若湘在旁侧摆弄花瓶,插话道:“日上三竿,乾清宫都下朝啦...”话说着,外头采儿走进屋,福身道:“主子,小顾子刚刚来传话,说皇上午时过来用膳。”

蓅烟嗯了一声,“去告诉厨房多预备几样菜。”

“是。”

如此,马答应看了僖嫔一眼,起身说:“我回去描好肚兜的样式,夜里再来给您过目。既然圣驾要来,臣妾不敢嗑扰。”如此,与僖嫔一齐给蓅烟行了礼,告辞离开。

回屋的路上,僖嫔甚为奇怪,“宫里并无用午膳的习惯,皇上怎会...”

“此乃江贵嫔的习惯,她是湖南长沙人,在家时都是吃三顿,入宫后改不过来,久而久之,皇上有时也会跟着用午膳。”马答应平淡的说着,语气里透着宠辱不惊的高深莫测。

僖嫔陷入沉思,脑中回忆起刚才蓅烟不修边幅的样子,“江主子平常也是如此吗?”如此的没有规矩,睡到日上三竿,未梳洗就敢见人,与奴婢说话没规没矩...

“你指哪方面?”马答应问。

半响,没有听见僖嫔回话,马答应自顾自说:“往后您大开眼界的事儿多得去了,这些...都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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