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三年的中秋节,紫禁城处于一片悲戚之中,全无欢庆之意。
慈宁宫与太皇太后为伴的老太妃病故,太皇太后过于哀恸,数日里滴水未进,心口跳得老高,差点就跟着去了。在此种情形下,宫里取消了一切的庆典事宜,由太后、皇后亲自主持老太妃后事,其她妃嫔等也要日日去哭灵。

灵堂设在慈宁宫后面的小院落里,来往的道士、和尚、萨满法师挤了两间侧厅,正厅则跪着老太妃身前伺候的宫女太监,整日整夜的哀声哭泣。蓅烟头一日带着胤曦去上了香烧了纸钱,结果胤曦受了惊,哭了一宿,第二天紧赶紧的发起烧,上吐下泻。请御医来瞧过,因着孩子太小,没敢开重的药,只煮了两样药茶让胤曦喝。蓅烟被折腾了一宿,天未亮就赶去慈宁宫哭灵,心里实在记挂胤曦,便总在人多的时候悄悄儿跑回枕霞阁。

要说,她与那太妃总共只见过两三面,顶多算点头之交,根本谈不上有感情,让她痛哭,也是真为难。

蓅烟一边给胤曦喂奶,一边吃着酸辣牛肉米粉。宫里原本没有米粉,为了迎合蓅烟的口味,御厨房特地儿每日给枕霞阁提供两斤米粉。蓅烟几乎每顿早餐都要吃,有时晚餐也要吃,有时她没吃完怕第二天会坏,就赏给素兮她们吃了。枕霞阁的奴才们都很少单独开火,基本上吃蓅烟剩下的,就已经足够了。蓅烟自己当过宫女,知道底下人当差经常会错过饭点,所以在吃食上总要特别的多做一些。反正她吃不完的,都会留在厨房里,给当值的宫人填肚子。

若湘用小荷包装了两条大拇指粗、半尺长的牛脯肉,系在蓅烟腰间,“您饿的时候就拿出来吃两口,素兮亲自下厨做的,依着您的口味放着花椒和孜然。”

不知从何时开始,若湘渐渐有些钦佩素兮了。

胤曦吃饱了,满足的吮着手指头,朝着蓅烟笑。蓅烟没空逗她,急急忙忙交到暮秋手里,叮嘱道:“呆会如果吐奶,或者拉稀,你让若湘亲自去趟御医院把慕容医女请来。”她稀里糊涂的接过素兮递来的巾帕洗了脸,略略抿了抿发髻,又往胤曦脸上亲了一口,才坐着暖轿兴冲冲的往慈宁宫去。抬暖轿的太监都是宫里的老人,走得极稳,一会儿功夫就到了灵堂后街。

木兮立在街角处候着,见蓅烟过来,忙迎上前先往她头上戴了百花,往身上系好白袍,才道:“刚才太皇太后来过了,在灵堂里坐了坐就离开了,德常在跟着去伺候了。皇后、平妃、容妃、宣妃几位主子都在后院里用早膳,快吃完了。惠妃请辞回去照顾大阿哥,大概用过早膳再来。现在是宜嫔、僖嫔、董贵人、王贵人、马答应几位小主在灵堂里跪着。”

她片刻不停的把所有的情况告诉蓅烟,末了小心翼翼压低声音道:“呆会若有人注意您,您就说肚子胀痛,去了趟茅房。”

“嗯。”蓅烟点点头,趁着灵堂里乱糟糟的时候,溜到最后面跪下。

大概跪了半个时辰,蓅烟的双腿像两个木头似的,麻木到没了知觉。她低头伏首,嗓子里假意发出几声哀嚎,眼睛里实在挤不出泪,就使劲儿瞪大眼睛,瞪到眼泪双流。

无论在什么年代,无论做什么事,靠的都是演技啊。

没过多久,皇后便领着众妃过来,直直跪在最面前,念念有声一番后,都伏地痛哭。灵堂里顿时哭声四起,一浪高过一浪,几乎有惊天动地的趋势。眼见着皇后要哭道晕厥,旁侧的嬷嬷们早有准备,忙的跑上前搀扶,搬的搬凳子,锤的锤胸,连救急的药水都端上来了。

药水肯定是没喝,但皇后的演技太好,孝顺的名声由此传播开去。

毕竟是太妃的丧礼,七八日后,除了有和尚念经,道士做道场,萨满法师做法外,其她人等一律散尽,各人该干嘛干嘛去了。太皇太后初秋时病愈才好的身体,又病倒了。皇后知道德常在合太皇太后的心意,便特地命她留在慈宁宫侍奉寝食,一来是故意要捧她,二来,最紧要的目地是想借德常在的新鲜劲儿分一分江蓅烟的圣宠。

皇后是很努力的不想与蓅烟作对,可是没办法啊,每当她想向蓅烟示好,想看在胤曦的面子上与她和睦相处下去的时候,皇帝就会出来作乱啊。就像前几日,所有的妃嫔都跪在灵堂哭灵呢,谁不累啊,谁不想早点回寝歇着啊,谁不挂念家里的孩子啊?可皇帝是怎么做的?他竟然撇开她堂堂的结发妻子于不顾,偷偷的要把江蓅烟带走就算了,还厚颜无耻的对她说:“胤曦病着,蓅烟要自己喂奶,身子实在熬不住。朕先带她回去,你多担待些。”

是,她江蓅烟有胤曦,她江蓅烟要自己喂奶,她江蓅烟身子熬不住。那我们呢,我们兢兢业业跪在灵堂里哭得死去活来肝肠寸断,却让他多看一眼都没有。

她江蓅烟定然是个祸害!

老太妃的棺椁移出宫送到寝陵时,已是冬天。内务府此时才腾出手脚,从辛者库挑了两名宫女送到枕霞阁。蓅烟觉得身边的人够多了,便对掌事的太监说:“我这儿不缺人手,你把人领回去吧。”掌事太监还没回话,新来的宫女已齐刷刷跪了下去,面容哀泣。

掌事太监看了一眼,堆笑道:“主子您晋了位分,院子里又添了小主子,里头外头的事,本该多两个人照料。前头因着老太妃的事,奴才们忙不开,才把此事推迟了些。”

素兮知道被主子们退回去的宫女,无论是何缘故,一顿打骂是少不了的,打骂后还有可能被借故分到外头守陵或是东苑西苑去,遂道:“前头主子说想养只猫,皇上已遣人去寻觅了,若猫来了,总要有人看管。其她人手头都有活计,多两个人管着猫也好。”

暮秋抱着胤曦过来,笑道:“奴婢如今只顾得上小主子,许多事还真要有人帮衬呢。”她们一唱一和的,蓅烟遂道:“既是你俩要留她们,她们就归你们管教吧。”

新来的两个宫女闻言,互望了一眼,皆喜上眉梢,磕头道:“谢江贵嫔娘娘。”

要知道,如今的辛者库,人人都想分到枕霞阁当差。这两个姑娘都是有门路,几乎花了所有的积蓄才谋得差事。不管是喂猫喂狗还是喂鱼喂鸟,总归是进了枕霞阁的大门,往后走到哪里,一拿出枕霞阁的腰牌,旁人便都得客气三分了。

打了蓅烟的名号在外头仗势欺人的,若湘算一个。

早上去庆丰司,想要两只乌鸡给蓅烟炖汤喝。偏掌事的说乌鸡没有了,让若湘明日再去领。原本事情到此为止,若湘是有点蛮不讲理,但也不至于没有是非对错。偏她出院子的时候,撞见了楚柔,两人就着廊檐下的阴处闲聊了两句,聊着聊着,就聊到吃食上头,楚柔不经意的说:“这两月,德常在真是累坏了,那个都推迟了好些时日,刚巧掌事大人遣人去问我要什么吃食,又说最近的乌鸡味道肥美,让我来领一只回去炖汤...”她还没说完呢,若湘已叉着腰奔进掌事的账房里,质问道:“为何德常在那儿就有乌鸡,我这儿就没有了?”

掌事一见楚柔跟在后头,脑门里轰隆一响,可都是不能得罪的主啊。

掌事点头哈腰凑到若湘跟前,谄媚的解释道:“好姑奶奶,是德常在那儿先说在前,您来在后,我总不能把德常在用的乌鸡再拿去给贵嫔娘娘啊...您消消气...”

若湘食指一翘,点在掌事额前,“是咯,最近德常在深得太皇太后恩宠,你们见风使舵恭维些我也知道,但凭什么她那厢你就哭着喊着给送乌鸡去,我家主子想要吃就没得?整个庆丰司莫不成只有一只乌鸡?”她尖牙利齿,加上这些年学着蓅烟的气性,倒有些架势。

掌事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儿,遂冷了脸,“若湘姑娘,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楚柔见势,连忙道:“既是贵嫔娘娘想吃,那我家主子今日吃老鸭汤也行...”她跟着乌雅氏当差,学的都是与蓅烟相反的调论,学的尽是处事圆滑之道。

“哼。”若湘越发觉得生气,“你别跟你主子一样,天天装模作样的,难道你以为,我家主子是想吃乌鸡想疯了要和德常在抢吗?我是不服,他们竟然敢敷衍我!”

“我不敢,是真的不敢...”掌事急急辩驳。

“你不敢?你还敢说不敢?”若湘一手拂开掌事太监,转过后门,走进后院,穿过一小巷子,进到庆丰司的最里边,扯住小太监问:“鸡笼在哪里?”

小太监被气势汹汹的若湘吓懵了,下意识的往里头指了指,若湘顺势走进去,果然看见数十只通体黑色的大乌鸡在竹笼里嗷嗷大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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