蓅烟坐在梨花木的四方椅里,踢了鞋,盘膝歪着,底下铺着厚厚的坐垫,身前盖着新疆贡的羊毛毯。她很少对奴才们发脾气,虽然性子坏,可始终端不起娘娘的架子。此时冷着脸训斥御前司膳的宫女,霸道的指着一众的奴才,“你你你,还有你,都不许说话。”她眼神锐利,倒有那么一点主子的架势。
两宫女到底是御前当差的,镇定从容,垂手而立,静待皇帝发话。

她们都算是康熙的心腹,自然只听康熙一人命令。

康熙摆手,示意两人退下,“好了,她们不在,莫非你要亲自侍奉?”蓅烟鼻孔出气,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你的丫头,干嘛要伺候你。哼。”又问:“这些东西你何时开始准备的,我怎么一丁点动静都不知道?”她好像一点都不感动,让康熙有些沮丧。

若是旁的妃嫔,定要千恩万谢感恩戴德。

他说:“你高兴吗?”

“高兴。”她回答得很干脆,没有人惹她不高兴,那自然就是高兴咯。况且又是臭豆腐,又是烤羊腿,都是她平素爱吃的东西,他的心意,她能够领会。

但她也知道,康熙作为皇帝,要准备这些都很容易。反而是方才云雨初歇,他没顾自己伺候她穿衣、沐浴后拿巾帕将她裹住的某些时刻,更加能让她感受到身为他妻子的幸福。

厨子手脚很快,一叠叠的羊肉串、牛肉串、五花肉、黄花鱼、鸡腿、肉丸瞬间摆满了小圆桌,另又有宫女端上切好的香橙、雪梨、苹果...蓅烟专注于吃臭豆腐,她夹了一块送到康熙嘴边,康熙不吃,她便连哄带劝的逼他,好不容易吃下去,结果辣得康熙泪水直流。

这可把小桃红、孙国安吓得半死,连忙端茶递水,暗地里瞪了蓅烟无数次。

康熙若有恙,首先受罚的就是他们俩。

蓅烟乐得扶腰直笑,“你们急什么,他一个大男人,吃点辣椒怎么了?小题大做!”一串串金黄娇嫩的孜然肉串在蓅烟的斗争下,整整消失了三大盘。很快,她就有点腻了。康熙辣过头后,脑袋有些晕晕的,像喝了酒似的半醉微醺。

他道:“好吃吗?”

“好吃。”在美食面前,她对他没有多余的话可说。

康熙抬头望向天际,见漫天星子,遂吟唱道:“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言毕,问蓅烟:“可知道是谁写的?”蓅烟正在对付一对小鸡翅,她满嘴油腻,“是谁写的?”其实有的时候,康熙也挺想和人轻轻松松的谈诗论词。他从不在蓅烟面前故弄玄虚,或是讨论一些诗词歌赋,今儿算是有感而发。但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了。

蓅烟见他惘然失意,敏锐的察觉到什么,又问了一句:“是谁写的?”

康熙哂笑,“说了你也没听过。”气氛中陡然冒出凝重紧张、拔刃张弩的味道,他没有轻视她的意思,可不经意的话语,反而最能刺痛人心。

蓅烟骤然失去了胃口,执意追问,“你怎么知道我没听过?”她的语气有点重,紧紧皱着眉,满脸的不服气。原本是好端端的夜晚,赏星看月,她偏偏一点都不肯隐忍。康熙也意识到自己言语失礼,沉下性子,“你吃饱了?想喝果子酒吗?”

“别想打岔。”脑子里都是浆糊的蓅烟同学,单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认真。

或许在她的内心深处,仍然有自卑情绪在做崇。

偌大的后宫,她没有皇后的高贵,没有宣妃的美艳,没有宜贵人的舞姿,甚至连乌雅氏、马氏都不如,说女红女红不行,说写字写字不行,更别说弹琴下棋书画背诗...就算站在王丽君面前,如果没有康熙撑腰,她都要自觉矮上半截。

康熙不想莫名其妙和蓅烟吵架,他一年到头难得用心陪人吃膳。

好在...他是皇帝,天下都能容得下,对小小的蓅烟丫头,总是宽容多于苛责。他抿唇笑了笑,没有生气也没有动怒,语气平平道:“李清照,可听说过?乃宋代的女词人。”

“我当然听过!”蓅烟欢欣鼓舞,打破了周围紧绷绷的空气,连着素兮都舒了口气。素兮现在是越来越了解蓅烟了,正因为了解,所以时时刻刻都要为她担惊受怕。

康熙笑眯眯的,酒杯在掌心摆弄,“你都知道什么,说给朕听听。”

“我知道“如梦令”、“一剪梅”“声声慢”还有“醉花阴”...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她说着说着,显摆似的背了一句。这几首诗都被高中教材收录过,有的要求背,有的没有要求,蓅烟能没头没尾的记住两三句,已属奇迹。

康熙甚觉惊讶,唇边的笑意如蜻蜓点过的池水,慢慢的荡漾开去,“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他没念完,蓅烟急急接话:“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又连连问:“我背得对不对?对不对?”

“对...对...”康熙笑着说,“你都跟谁学了李清照的诗?”

蓅烟眼珠子一转,“跟何子烨学的。”说完,举着烤串边啃便睨着康熙神色。她天天吃他的醋,她也想让他尝尝。康熙果然面色微转,却没有生气,只是道:“有时候,朕真的羡慕何子烨,能和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问:“你说实话,当年有没有想过嫁给他?”

大概能让康熙推心置腹毫无防备展现自我的人,只有蓅烟罢。

蓅烟得意,“你错了,青梅竹马没错,但绝没有两小无猜。”一顿,又笑道:“当然想过嫁给他呀,他可是朝廷大员的儿子,我父亲巴结都巴结不过来呢,见我入了宫,立马就把江蓅玉嫁给他了。”她往康熙面前凑了凑,“当年何子烨喜欢的人是我,我出宫回长沙后,他一心想让我给他做小妾呢。”这些话,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过,今儿头一回。

被谁喜欢,和喜欢谁,都不该到处张扬炫耀。

“如果朕没有去长沙,你会嫁给何子烨吗?”

“不会。”

其实康熙的观念是很先进很正统的,故而对于蓅烟的一切,他才能包容才能接受,继而把她放在心里,爱她守护她。他听了蓅烟的回答,沉默下去。

蓅烟问:“怎么不说话了?”

“朕知道你为什么不会嫁给何子烨。”康熙拿巾帕给蓅烟擦手,替她抿了抿挽起的发髻,眼神慈爱而温柔,“你不想给他做小,更不想和姐姐分享同一个男人。”

蓅烟赞同的点点头,“不是姐姐,是任何女人。”

康熙抚了抚她的脸庞,轻叹道:“是朕委屈你了。”如果可以,他也宁愿身边只有江蓅烟一人。每天应付那些不爱的女人,一方面要防备她们的父族兄弟借此争权夺利,一方面也要雨露均沾以免她们相互之间争风吃醋谋害子嗣弄得后宫乌烟瘴气。倘使后宫只有江蓅烟,他愿意让她的父族兄弟同享帝王的恩泽,也愿意让她一个人称霸整个后宫无忧无虑。

他是皇帝,他亦身不由己。

蓅烟得寸进尺,“你知道我委屈就好。”说完,伸直了腿,抬手撒娇道:“好了,今天的谈心到此为止。我吃饱了,想睡觉了,你抱我进屋去。”

他俯身抱她,是宠溺,是纵容。

她双手揽住他的脖子,脑袋贴着他的胸口,上上下下的踢着脚丫子,哼着歌,安然的躲进他给她的怀抱里,寂静欢喜。

康熙除了上朝外,在枕霞阁陪着蓅烟宅了四五日。

宫里渐渐有了怨气,风起云涌。太皇太后实在看不下去了,召众妃嫔往慈宁宫用膳,她无法强迫康熙宠幸所有的妃嫔,却也总要给妃嫔们见到皇帝的机会。她心里很明白,对于后宫女子来说,希望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宴席邀请了皇帝,邀请了后宫所有的妃嫔,也邀请了蓅烟。

宴席的由头是——众妃为太皇太后誊写的经书都很好,太皇太后打算从众多的经书中挑选出笔墨字迹最得人心的,给予晋升一级品阶的奖励。

皇后就不必参加了,毕竟她已经身处后宫品级的最顶端。

其实蓅烟也不必参加,以她鸡爪子似的笔墨字迹,不用看也是最后一名啊。

宴席这日冬阳高照,慈宁宫棚子里的花儿草儿都被宫人搬了出来,姹紫嫣红的摆在庭院里,风一吹,清香逼人,犹如春深盛景。蓅烟早早就到了慈宁门外候着,她和康熙早约好了,等他下朝,会尽快赶过来同她一并进殿。

蓅烟坐在暖轿里等着,无聊的把玩着手上的指甲。她知道后宫里的女人都有护甲的习惯,她也尝试着留过长指甲,但总在小半寸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要扣掉。几回折腾后,她就彻底放弃了,干脆想扣的时候就扣,想剪的时候就剪,懒得管那么多。况且,她见过皇后取下护甲后,指尖又硬又黄的样子,是真难看。

一时,皇后与平妃、惠妃、宜贵人结伴而至,若湘忙掀起轿帘,小声道:“主子,皇后娘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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