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康熙在枕边酣睡,蓅烟蹑手蹑脚起了床,推开窗,趴在窗边往外看。庭院重重,草木幽深,天际只露出一小片清亮。寒风似剑,狂猎的灌入房中,吹灭了纱罩里的油灯。腰间忽而圈来双臂,耳侧是慵懒缠绵之声,“怎么了?睡不着吗?”
蓅烟道:“我起床看星星。”

康熙把蓅烟揽在胸前,下巴搁在她的脑心,阖眼假寐,听着她继续往下说,“今天有个人跟我说,夜里可以观星。我不信他。”

“谁?”康熙心神恍惚的问了一句。

“一个钦天监的冬官正...”蓅烟边回答边把窗关了,拉着康熙窝回床上,又挤进他怀里,冷手冷脚的往他身上蹭,嚷道:“冷死了,冷死了。你明儿要早朝吗?”

“朕何时不早朝?”康熙反问。

“那你明天能不早朝吗?你好久没陪我吃早膳了,或者晚去一刻钟行不行?”若是寻常人家,蓅烟提的要求都是正当的,但在宫里,却是破天荒的事。康熙果然有些愠怒,“以后断不可如此说话,朝廷大事,岂能因儿女私情荒废。朕...”他还要往下训斥,蓅烟已背过身去,朝里捂住耳朵。康熙这下是彻底清醒了,默然叹了口气,没再说教。

天没亮,孙国安已在窗外叫起。两个司衣宫女捧着衣冠入内,伺候穿戴。蓅烟伸着懒腰坐起身,朝外喊:“素兮。”素兮已在外面等候多时,听见召唤,旋即掀帘进屋。

康熙说:“朕吵醒你了?”

“没有。”蓅烟噘着嘴,言语僵硬,她还在生昨天的气。康熙毕竟是康熙,他是皇帝,便是万般的宽容蓅烟,也有怒不可遏的时候。尤其是她怀孕后,脾气一日比一日坏,得罪康熙事小,将来害的是她自己。就像他不知道与蓅烟说话的冬官正是谁一样,宫里总有他无暇顾及之处。他打算好好教训教训这妮子,择日不如撞日,就选在今天。

他挥挥衣袖,寒声道:“都出去。”

素兮猜不透康熙所想,只是觉得寝屋里的气氛和平时完全不同,仿佛连温度都降了几度,冷飕飕的冒寒气。她与司衣宫女退到花厅,还未站定,又听康熙重复道:“都出去!”宫人们面面相觑,都看向孙国安。孙国安一琢磨,摆了摆手,领着他们走到院子里。

“里头怎么了?我看着不对劲啊,你主子惹万岁爷生气了?”孙国安凑到素兮耳侧,悄悄儿打探。甭看他在宫里位高权重的,其实过得最辛苦。皇帝一皱眉,他的天就开始下雨。

素兮也是满脸发蒙,“没说什么呀!”稍顿,添了一句,“谙达今日只怕有些难过,我听着万岁爷的语气,好像有些悒悒不乐。”她们在外头碎嘴,里头也在相互较量。

康熙背手站在绯纱帐外,“你入宫已久,册封也有一段时日了,前头太皇太后要送你两个嬷嬷给你说教宫中礼节,被朕挡了回去。但这并不能代表,你可以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蓅烟“倏”的掠起帐子,光着脚下榻,地上铺着新疆贡的羊毛毯,软软的,比穿鞋舒服。她说:“那你呢?你说过你喜欢我,你爱我,可是你每隔两三天才能看我一次,连顿饭都没法陪我吃,还要我应酬你大大小小的老婆,你还算是我的丈夫吗?”

“朕是皇帝!”康熙掷地有声,用态度摆明了一切。有时候他自己也不明白,后宫温顺乖巧、知书达理的后妃无数,怎么就偏和江蓅烟扛上了?

两人尽量压着声音吵架,没让外头的人听见。

蓅烟说:“可你也是我的丈夫!只许你对我有要求,我对你有一点要求就是肆无忌惮无法无天?太不公平了!”她说的是心里话,要说康熙宽容蓅烟的话,那蓅烟是一直在委曲求全。起码她自己觉得自己是委曲求全,如果搁现代,凭他是皇帝还是总裁,她早跑了。

“道理朕都给你说过,朕是皇帝,延绵子嗣与江山社稷一样重要。”

“延绵子嗣?”蓅烟摸着肚子,“难道我不是在给你延绵子嗣吗?历来皇帝都是色鬼,见一个爱一个。三年一大选,两年一小选,干脆咱们今天散伙算了,反正将来你还是要喜欢别的女人!”她越说越没谱,当真要把康熙给气死了。

不过,一年里头,康熙总要被江蓅烟气死几回的。

首先动手摔东西的是康熙,他把梳妆台上蓅烟的一盒胭脂给砸了。至于为什么砸的是胭脂,没有旁的原因,只是顺手而已。虽然铺了地毯,但沉闷的声音还是引起了院子里宫人们的注意。木兮端着热水从小厨房过来,见大家都站在院子里吹冷风,好生奇怪。

木兮朝里面扬了扬下巴,满眼疑问的盯着素兮。

素兮满心担忧,她现在已经完全摸透了蓅烟的性子,知道她口无遮拦,又不知道奉承皇帝,便发愁道:“这可怎么办啊!里面好像摔了东西...”

康熙知道摔东西,蓅烟自然不甘示弱,抬手就把画珐琅的八宝攒盒给摔了,盒子里装的小耳环小戒指小簪花摔出一地,盒子是木头做的倒没坏。

她还气壮山河的说:“反正这些东西都是你给的,摔了我不心疼!”说完,叉着腰赤着脚伸长了脖子梗着脸与康熙对峙,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

至于最开始两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吵架,此时已经不重要了。

里头响了一遭又一遭,简直是在孙国安心尖上扎了一针又一针,急得他团团转。若湘在旁边掐指甲,“孙公公,你怎么了?头昏脑热呀!”孙国安道:“龙颜大怒呀!到底是为何缘故?我怎么一丁点前兆都不知道?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孙公公,你别急,我倒有法子让他们和好。”若湘说。

素兮木兮皆看过来,齐声问:“你有法子?”

“对啊。”

殿中局势紧张,蓅烟举起手背,“你看看,银戒指我天天戴着,你呢,想戴就戴不想戴就不戴,算什么?将来对我,肯定也是想见就见,想不见就不见,哦,现在不就是这样吗?每次闻到你身上沾着别人的胭脂味,你知道我多难过吗?每天夜里一想到你正与别的女人缠绵悱恻,我都恨不得立刻出宫回长沙去。你说得对,你是皇帝呀,你本来就有三宫六院,你本来就有正妻小妾,我早就知道所有的一切,是我太傻,还傻傻的跟你回北京...”说着,用力取下银戒指狠狠一扔,恰好砸在穿衣镜上,咣当一响。

如果真的有七窍生烟,那康熙此刻应该是七孔喷火。

可他又不是泼妇,论吵架哪里是蓅烟的对手。他张了张口,怒火冲天的话还在嘴里,窗户突然“嘭”的一声从外面推开了。冬日凛冽的寒风灌入,蓅烟没穿鞋,身上又只有一件单薄的寝衣,便浑身发紧,本能的打了个寒颤。

喏,一股冷风就把两人的火焰给吹灭了。

蓅烟被风吹得瑟瑟发抖,便没了吵架的气势。康熙见她衣衫单薄的站在风里,还光着脚,那些怒火中烧的话便说不出口倒担心起她生病来。两人僵持了片刻,康熙沉了沉气,嘴里嘟囔一句“拿你没办法。”说罢,打横抱起蓅烟,放到床榻里,朝外吼道:“谁开的窗?”

他一退步,蓅烟便溃不成军。

蓅烟先拉住康熙的袖子,苦兮兮道:“我只是想和你吃顿早餐,所以想早点起床,省得几天都见不着你的面。”见她示弱,所有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康熙道:“朕知道,但...罢了。”几句叮嘱她注意礼节,谨守后宫规矩的话到底没说了。她是江蓅烟呀,从第一天认识她开始,她就没有伪装过自己,她一直都是这样不是吗?

她吸引他的,不正是她的坦率和天真吗?

如此一想,忽觉自己有些荒唐,康熙遂笑了。

他弯腰捡起银戒指,亲手给蓅烟戴上,揉着她的掌心,道:“好了,朕答应你,今天一定陪你用晚膳。”他俯身吻她的眉眼,连膝抱了抱她,把千言万语的话都留在心底,给了她一个深深的微笑,“早膳是没时间吃了,只能在轿子里用了。”

康熙起身要走,蓅烟攒着他的手不放,“你别怪她!”

“谁?”康熙没听懂她的话。

“刚才...刚才是若湘推的窗户。”

孙国安朝若湘双手举着大拇指,若湘却往柱子后一躲。康熙大步从里殿出来,众人连忙嘘声福身,孙国安领着仪仗小跑跟在后头,片刻的功夫,就没了踪影。

等到天亮,江嫔和康熙吵架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宜贵人耳里。宜贵人去惠妃宫里请安,随口就把此事给说了,笑道:“我在家中算是胆子大的,也只是敢与阿玛顶嘴而已,想不到江嫔的胆子比我还大些。”惠妃与宜贵人闲话几句,转身就去了平妃宫里。

平妃用过早膳,正在听各司的掌事嬷嬷掌事太监们禀事。惠妃、宣妃、容妃都在旁边听着,明面是平妃请了她们来协理,实际上主要的权利仍然在平妃手里,她要的是贤惠的名声罢了。事毕,众人退下,独独留了惠妃说话。

惠妃剥着香橙,指尖橙香四溢,她漫不经心道:“依我瞧着,眼下江嫔就敢同皇上吵架,等她诞下皇儿,怕是后宫都要给她掀了去。万岁爷如今脾气是越发好了。”平妃脱了鞋歪在迎枕边,身上盖着薄薄一层福寿纹毛毯,她笑道:“你有想到法子?”

“法子倒没有,只是...”

惠妃拍了拍手,帘子一翻,外头走进一个半高的小太监。小太监跪地磕头,连眼皮都不敢抬,“给平妃娘娘请安,给惠妃娘娘请安。奴才小张子,在辛者库当差。”

“起来吧。”平妃和颜悦色,又朝贴身宫女袭月扬扬脸,袭月搬来包裹着软垫的木墩,放在小太监身后,“平主子让你坐下说话。”

小太监谢了恩,到底是没坐,仍然跪着说话。

“奴才曾听北五所的萝儿说,江嫔娘娘胆子虽然大,但最怕鬼怪。她住在北五所时,曾嚷着自己在宫街里撞见过女鬼,吓得几个晚上都没睡觉。而且...”小太监欲言又止,急得平妃直问:“而且什么?”

惠妃接着道:“而且江嫔刚入宫那年,曾有个与她同住的宫女死在浣衣局的水井里。早上江嫔去打水的时候发现的,吓得江嫔胡言乱语了好多天,差点就被送出宫去。”

平妃随手褪下小指戴的翡翠戒指,“赏你。”

袭月接过,放到小太监手中,小声道:“你可以走了,去吧。”小太监应了,又朝平妃惠妃磕了头,却步到门口,方转身飞快跑了。

“那死去的宫女可有查过?”平妃问。

惠妃唇边勾起似有似无的笑靥,她捋起耳侧一缕碎发,道:“查过了,是从广州府来的落选秀女,当时因得罪了住在景阳宫的那拉氏,被分派到了浣衣局当差。”

“那拉氏?”

“大前年被贬去冷宫那位...好像也是因为江嫔呢...”惠妃细细解释,“那拉氏算是罪有应得了,得宠那几年,没少惹您生气。”平妃想了又想,才忆起那拉氏,恍然大悟道:“你说的是她呀!她如今身处何处?你替我去瞧瞧她罢。”

“是。”

大雪将停未停,紫禁城忽而热闹起来。蓅烟摊开宣纸在窗下临摹《楷书千字文》,隐隐闻见鼓乐声,便问素兮:“何处有喜事?”若湘抢着答话,“想必是朝鲜世子带来的乐团在御前献舞呢,主子,您想不想去看?”暮秋剐了她一眼,轻斥:“啾!”

蓅烟道:“是你自己想去吧!”音才落,便有小太监过来传话,“皇上有请江嫔往乾清宫一叙。”若湘听着声音耳熟,探头往窗外一看,笑道:“主子,是小顾来了。”

小顾就是顾问行,当年北五所里蓅烟的小喽啰。

“让他进来。”蓅烟放下笔。

顾问行一进屋就跪下,扬声堆笑道:“给江嫔娘娘请安。”他如今可不敢叫蓅烟江姐了,脸上的稚嫩劲儿也褪了不少,有了点青年的气概。

“小顾,起来吧。”蓅烟依然是亲亲热热的唤他。

顾问行高兴的答应了一声,才道:“朝鲜世子带来了好多舞姬,正在乾清宫后殿献舞呢,万岁爷请您过去赏舞。”

蓅烟很是不屑,“不想去。”

宫里的套路她是明白的,面上都是献舞呀、献曲呀、进贡呀,归根到底都是给皇帝送美女。尤其这异国的美女,不是更有风情味道么。

蓅烟不去。

顾问行眼珠子打转,谄媚道:“太皇太后、太后、皇后、还有后宫一众的小主都去了,您若不去,可不正合她们的心意么。依奴才看,您不仅要去,而且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给那些朝鲜进贡的姑娘一个下马威...”说着压低了声音道:“听说同行的还有两个公主呢。”

“公主?这日子真是没个头了!”蓅烟气呼呼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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