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御前剑舞,即使出场的是两位皇孙,自然也不可能用那些开锋的利剑,而是和此前教坊司的平定天下之舞一样,用的双面无锋的钝剑。剑一入手,陈善睿就不禁皱了皱眉。他已经不是上战场的初哥了,自然不会一心讲究什么趁手不趁手,但这用来剑舞的剑着实分量轻了些。见四下里的人全都在注视着他和身边的死胖子,他不禁斜睨了陈善聪一眼,随即手腕一翻,轻轻巧巧便是两个漂亮的剑花。
“好!”

这一声叫好不是来自于别处,却是秦王世子陈善文抚掌赞叹。他看也没看自己的庶弟一眼,而是笑眯眯地看着陈善睿道:“不愧是战场上的英雄,这区区两剑,便尽显英豪之气!”

哪怕平素关系僵,但大庭广众之下大哥竟然去称赞别人,陈善聪那脸色顿时更黑了。他何尝不知道陈善睿是真正的战场勇将,兼且身形挺拔相貌英俊,正是怀春少女最爱的那种人,在宗室中的人缘即便及不上赵王世子陈善昭,可也决计比他强。但事到如今,已经豁出去的他自然不会有丝毫惧怕,冷笑一声便平举了剑在手,一抖手腕刷刷便是两剑。相较陈善睿刚刚那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他这两剑却用上了剑舞的技巧,一时也引来了几声赞叹。

如此一来,原本众人都以为是一边倒的形势,终于呈现出了几分变数。秦王和赵王一个在西北,一个在北边,彼此间明争暗斗多年,最后却不料被当今太子摘下了桃子。原本只是应景似的热闹热闹的除夕晚宴上演这样难得一见的好戏,一时间人人都聚精会神了起来。随着陈善睿开口让外头教坊司的乐班奏乐,倏忽之间,一阵雄壮的乐声便奏响了起来。

陈善睿却是看也不看陈善聪一眼,倒走几步,脚下倏然一移。手中的剑便挥动了起来。与其说是剑舞,不如说是和平日大清早习练剑法似的,一招一式充满着力度和扑面而来的凌厉之气。当他舞到兴起之时,一时只见一团白光遮盖了大半身形。竟是如同水银泻地,花雨缤纷,就连想要抚掌叫好的人,那动作和声音也都僵住了。

就在这时候,起头一直站在旁边仿佛被陈善睿的剑法镇住了的陈善聪,却突然起步了起来。他的身躯本就肥硕不便,此时脚下踉踉跄跄。乍一看去更显笨拙可笑,相比身形矫健的陈善睿自是相去极远。然而,正当四座上一阵阵窃笑的时候,脚下不稳的他却突然一个趔趄,手中的剑竟是无巧不巧地搭入了正舞得兴起的陈善睿阵中。几乎是一瞬间,陈善睿便毫不犹豫地横剑挡格,随即又是往前一个突刺,当即把陈善聪圈入了自己的攻击范围之内。

剑舞几乎倏忽间就变成了一场比试。陈善聪本待先激怒了陈善睿。再趁势进击,却不想对方竟直接朝自己攻了上来。电光火石之间,他怡然不惧。以一个绝不好看却异常扎实的铁板桥躲过了那迎面一击,随即就侧过身子挥剑疾攻陈善睿下盘,而左手一垂,袖子中一样东西倏然落在了手腕上。眼见陈善睿轻轻松松避过他那一剑,旋即又挺剑当头下击,他眼中精光一闪,竟是直接举起左手挡格,一时间四下里惊呼一片。

即便是钝剑,但这一下若真的砍实了,不说折断手腕。那皮肉之苦却也非同小可。然而,陈善睿对陈善聪今日搅局火冒三丈,那一剑下来却是只收回了两分力道。然而,就在他那一剑砍实之际,只听一声金石交击似的声响,他的剑竟不是被逼退荡开。而是紧紧贴实了在陈善聪的左手腕上。见那死胖子对自己露出了阴谋得逞的笑容,随即以那肥胖身躯很难做出的敏捷动作一跃横剑劈刺了下来,陈善睿眼角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的陈善昭和章晗,见两人俱是满脸关切,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真以为我就这一丁点本事不成!

陈善聪眼见那一记劈砍就要正中陈善睿的肋部,而对方的剑正被自己左手的磁环死死吸着,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今日能够让赵藩一系在殿上出一个大丑——什么少年英雄战场勇将,不过都是赵王有意让人给儿子扬名而已,这个大跟斗足以让赵王一系抬不起头来。然而,当他那一剑就要击中陈善睿的时候,他却只觉得剑身上突然传来了莫大的阻力,紧跟着竟是无论如何都劈砍不下去了。定睛一看时,他骇然发现陈善睿只凭三个指头就捏住了他的剑身。

“哼,撒手!”

一声叱喝之后,见陈善聪虽是脸上憋得通红,却硬是不肯放手,陈善睿想到刚刚被这家伙的诡计害得那么狼狈,胸中憋着的那团火终于完全爆发了出来,一时间又是一声如雷暴喝:“给我撒手!”

尽管只是三指发力,但陈善聪哪怕是用了吃奶的力气却依旧无法把剑前刺半寸。听到那一声暴喝的时候,他心中一跳,随即灵机一动,就这么突然松开了手,有心让陈善睿收势不及再趁机攻上前去,却不想陈善睿下盘极稳,非但两脚犹如钉在地上似的纹丝不动,而且又冷笑一声,持剑的右手突然一放,随即左手一挑一放,就这么拿着他的剑再次疾攻了上来。

这一次,狼狈不堪的人顿时换成了陈善聪。尽管他的左手腕上还牢牢粘着一把剑,可他早先就打听过教坊司那些剑的铸造之法,知道都是铁质,方才让人在此之前紧赶着打磨了这一个磁石所制的铁环。此时此刻,他虽很想把陈善睿那把剑取下来以作招架,奈何根本是有心无力,一时间左支右绌分外狼狈,到最后眼看就要被逼入后头的席中时,见宝座上的祖父皇帝丝毫没有喝止的意思,而其他座上的龙子凤孙都在看笑话似的议论纷纷,他只觉得心下生出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念。

你们既然是要看我出丑,那便去出丑吧!

想到这里,他伸手一抹左手腕,竟是奋力连那磁环带那把剑一块脱了下来,紧跟着假作故意一击朝着陈善睿掷了过去。眼看对方轻巧地偏头躲过,他眼看那把剑如同自己掷之前就预料的那样,直直地冲着赵王世子陈善昭那一桌飞了过去,他顿时露出了狰狞的笑容。随即差之毫厘地用一个驴打滚躲过了陈善睿的一击。耳听得那乒呤乓啷的声音,他却就势站起身来,也不理会持剑追击过来的陈善睿,单膝点地对皇帝下拜。

“宛平郡王果然英雄盖世,孙儿愧不能及!”

陈善睿原待好好给这死胖子一个教训,可见其竟是光棍得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即便再气恼。他也只有悻悻收剑把罢手。然而,等听到另一边席上的惊呼,他扭头一看,就发现大哥陈善昭正将章晗揽在怀中,那脸上赫然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恼怒和焦急。

糟糕,莫非是之前那把剑……

然而,偏偏就在这一片混乱的时候,夜色中仿佛依稀传来了一阵沉闷的声响。仿佛是不知道哪儿的鼓给敲响了。尽管不少人都上前去就查看章晗的情形,但更多的人却是和皇帝一样,把愕然的目光投向了谨身殿外。即便隔着那一层厚厚的门帘,明明是什么都看不见。

“皇爷爷……”

直到陈善昭打横把人抱了起来,皇帝方才惊觉过来。想到刚刚那一剑落入席中,恰是冲着陈善昭去的,一旁的章晗几乎不假思索便反身扑了过去,那凌空落下的剑重重砸在了她的左肩上,他顿时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等陈善昭把话说完就沉声喝道:“来人,传太医!”

好端端的除夕晚宴却成了这种比扫兴更糟糕的混乱局面,即便是掷出那一剑时心中充满快意的陈善聪。眼看陈善昭在李忠和几个太监的护持下抱着章晗径直往东梢间的暖阁去了,临走时还对自己投来了冷冽的目光,哪怕他素来胆大,也知道今次捅出来的篓子很不小。他原本只是想一剑落在陈善昭那一席,那对狗男女必然会狼狈不堪,却不想章晗的反应竟是那样过度而激烈。在皇帝和四周人群各式各样的眼神逼视下。他不得不就此跪了下来。

“好,很好!”

大殿中一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嘴里才迸出了这两个字,尚未来得及有下文,殿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太监战战兢兢的声音:“皇上,之前是有人……有人敲了登闻鼓,随即在登闻鼓前自尽了!”

殿上这一幕就已经很惊人了,然而,和此时此刻乍然传进来的惊讯相比,却是又显得微不足道。整个大殿中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音,哪怕是刚刚俯跪在地的陈善聪,亦是屏气息声,凝神听着外头的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方才冷冷说道:“此人以死击鼓,所为何事?”

这一次却换成外头倏忽间安静了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太监才仿佛上下牙齿打架似的,说出了一句让整个大殿中的温度几乎下降到了冰点的话。

“此人击鼓之后留下血书,道是……道是杀妻杀子,天理不容……”

咣当——

众人循声望去,却只见皇帝手中的一个金爵直直地从手中落下,紧跟着就在地上骨碌碌滚动了起来,里头的酒液撒得满地都是。下一刻,面色铁青的皇帝蠕动了一下嘴唇,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只觉得胸口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死死压着,呼吸亦越来越急促,随即整个人竟是就这么缓缓软倒在了宝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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