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儿胡同赵破军置下的那座小院外,下了车的章晗尽管心情异常激动,可临到门前,却有些不敢伸手去推那两扇门。好几年了,父兄都没有回过归德府,只断断续续有平安的消息传来,每当逢年过节回家,听到母亲感伤那些逝去的人时,她的心就会狠狠揪起来。
虽说有的时候想起来,难免深恨顾夫人让她这些年不得不寄人篱下战战兢兢度日,可想到同样是她托武宁侯照拂,这才能让父兄一直平安,她也不得不打心眼里感激顾夫人。

“都已经在门外了,怎么还不进去?”

“郡王,都说近乡情怯,章姑娘到底已经好久没见过她爹和大哥了……”

良久,听到背后传来了陈善嘉的嘟囔声,紧跟着就是赵破军笨拙的解释,章晗那种激荡的心情竟奇异地平复了下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力推开了两扇门,见院子里一个身着短衫正提着一把斧子砍柴的中年人朝自己看了过来,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四方脸,浓得仿佛要连在一块的一字眉,发间已经夹杂着不少霜白的银丝,下颌上是一条清晰可见的伤疤,那身材虽算不上极其魁梧,可此刻卷起的袖子下尽是坟起的结实肌肉,看着自己的眼神中洋溢着又惊又喜的笑意。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那中年人就砰的一声扔下了斧子,在身上擦了擦双手就大声叫道:“晟哥,晟哥,快出来,丫头来了!”

一个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子的年轻人从正房冲了出来,和章晗对视了一眼,随即哎哟叫了一声就旋风似的返回了屋子。见这情景。中年人没好气地骂了一声,随即快步走上前来。满脸喜悦地叫道:“晗儿。你长高了,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爹……”

章晗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又提高声音再次叫了一声爹,这才提着裙子迈过了那一道门槛。快步扑到了父亲的怀中。接触到那坚实胸怀的一刹那,她只觉得这些年受的委屈经历的煎熬全都是值得的。但眼泪却无法抑制地糊满了眼睛。

章锋素来是一条硬汉,又长年在军中,拼杀在前的事情尽可做得。可面对久别重逢的女儿。他便有些笨手笨脚了。有心想要拍拍女儿的肩膀安慰安慰她,可他又怕自己手没个轻重弄疼了花儿似娇嫩的女儿,到最后只能手足无措地任她抱着自己痛哭。

隔了许久,他才好容易迸出一句话来:“丫头,是爹对不起你,这些年让你吃苦了……”

“没有。爹在沙场血战,我在后头享福。哪里说得上辛苦?”

章晗这才松开了手,使劲擦了擦眼睛,抬起头再看时,却发现父亲的脸上较之从前,多了不少深深的皱纹。而父亲的短衫之下,无论是胳膊上还是胸膛上,隐约也能看见不少伤疤。这一刻,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摩挲着那些疤痕,一时心痛如绞。

“就是些不妨事的小伤,没事,你爹福大命大!”章锋生怕女儿担心,连忙掩了掩衣襟,这才笑呵呵地说道,“再说,多亏武宁侯照拂,我和你大哥一直都是随着大军拼杀,没遇到什么艰险的情形。”

陪着东安郡王在门外的赵破军听到这话,忍不住嗤笑一声。什么叫做没遇见什么艰险的情形?武宁侯顾长风倒是曾经打算把章家父子调到中军去做亲卫,可章锋当初就是小旗,下头十个人包括他在内,多半是相熟的亲朋邻舍,不能把人丢下,而顾长风总不可能把人全都调去中军,章锋苦求之后,顾长风也就索性任由其继续管带他们。这些年来,他们虽不是最前锋,可好几战都是险之又险,单单论斩首功和部属杀敌的战功,章锋就已经远不止升迁一个总旗而已,分明是顾长风有意压着章家父子的功劳!

好在赵王肯用人,赵王肯赏功!

章晗何尝不知道父亲就是轻描淡写的性子,瞪了章锋一眼,她又擦了擦眼角,这才有些诧异地看着正房说道:“大哥是怎么回事,看见我躲进去就不出来了?”

“这小子!”章锋也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就扯开嗓门叫道,“老大,你磨磨蹭蹭的怎么回事,在里头折腾些什么呢!”

“来了来了!”

随着这声音,正房大门方才打开。这一回,章晗看着那出来的年轻人,眼睛一时瞪得更大了。不但络腮胡子不见了,下巴光溜溜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就连刚刚那短打衣衫也换成了夹袄,倘若不是脸上黑了些,看上去根本像是战场归来的勇士,倒像是在私塾里浅浅读过几本书,能作两句歪诗的半吊子读书人。

“妹妹!”章晟快步走到章晗面前,见妹妹盯着自己满脸震惊,他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道,“你也知道,北边的鞑子都是一个赛一个的凶悍,我这长相上不如爹爹,天生就太文弱了,所以不得已就蓄了这么一丛大胡子,好教人家怕我!我这不是怕吓着你吗,所以刚刚就直接拿着刀都剃光了!”

“臭小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就知道胡来!”

章锋毫不留情地在章晟后脑勺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见长子一脸委屈地看了过来,他少不得又瞪了一眼,见章晟缩了缩脑袋不敢说话,他才笑着对章晗说:“你大哥是什么性子你从小就知道的,专喜欢这些歪门邪道,赵破军那小子给他背的黑锅还少么?他上阵也是如此,专挑弱的人下手,受伤爬在死人堆里装死也有两回了……”

“爹!”

见章晟脸色涨得通红,章锋一下子醒悟到自己这话说过头了,连忙掩饰道:“咳,爹就是给你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爹,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也不怕吓坏了妹妹!”

是不是玩笑,只看章晟插科打诨的样子,章晗就能知道。可与其说笑话大哥的急中生智,她更心痛的是那生死一瞬,咬着嘴唇久久说不出话来。直到背后传来了赵破军的咳嗽声,转过头来的她见东安郡王陈善嘉与其一同进了院子,扭头见章锋和章晟都是呆若木鸡,她连忙开口解释道:“今天是赵大哥和东安郡王一块接我来的。”

“参见郡王!”

“起来起来,我也是恰好有空,想着既然和章姑娘也算认识,在家里也没事,就跟着赵破军走了一趟!”陈善嘉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随即端详了一会章晟,竟是笑了起来,“倒是章晟,看惯了你那络腮胡子的样子,你眼下把胡子一剃,我几乎就认不出来了!昨儿个我还和赵破军嘀咕你怎么瞧着和你爹的弟弟似的,敢情都是这把胡子惹的祸!”

扑哧——

此时此刻,赵破军是不敢笑,章锋是强忍着,章晟是满脸的尴尬,唯有章晗实在忍不住了。笑出声后,她只觉得心情也舒缓了许多,这才郑重其事地问道:“爹,你这回和大哥一块回来,会回乡去看看娘和弟弟吗?”

提到远在归德府的妻子和次子,章锋刚刚还满脸高兴的表情一下子僵滞了。好一会儿,他才声音干涩地说道:“我也想回去,只是一时半会恐怕还回不去……”

章晗只觉得心里发紧,忍不住问道:“这么说,是还要打仗?”

这时候,章晟就插话说道:“妹妹,还是我说吧,接下来咱们这一路大军都配属到赵王麾下,还要对辽东继续用兵,听说那边有点不消停,鞑子也在捣乱。”

陈善嘉见章晗脸色怔忡,便在旁边插话道:“父王之前就说过,之前那一仗打得鞑子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但没想到他们还敢挑唆女真在咱们的辽东捣乱,又和叛军搅和在一起。接下来的这一仗,不把他们打怕了誓不回师!章姑娘,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对父王说了,把你爹和你大哥要到我麾下!他们两个这些年的功劳早就够升迁了,武宁侯的军功也不知道是怎么算的,多亏我调过军功簿子,父王明察秋毫,此前保奏有功将士就有你爹和你大哥的,就昨日刚刚下了任命敕书,他们一个升了副千户,一个升了百户!”

实打实的军功有多难得,章晗也是听说过的,此时此刻,她在惊喜之余,心里也是沉甸甸的。老半晌,她才轻声说道:“爹和大哥能得赵王殿下赏识,是你们的福气,可万望你们今后也务必保重,千万小心……”

“放心,你爹素来福大命大!”又是这么一句话之后,章锋这才想起了最要紧的事,忙开口说道,“之前赵破军说,你干娘已经故世了?既然你已经把你那干姐姐送到了京城顾家,你这情分也都还她干净了,索性回乡去和你娘你弟弟团聚吧!”

章晗斜睨了一眼赵破军,见其微微点头,却又摇了摇头,约摸明白是归德府那边还未传来消息,她微微踌躇片刻就开口说道:“我也正打算去对太夫人禀告一声,我一个外人,原本就没有一直赖在侯府的道理。只是搬出来之后……”

“你搬出来之后,就先住在这儿吧。”赵破军一面说,一面对陈善嘉拱了拱手说道,“还请郡王允准,让章老爹和晟哥这些天也住在这里。”

“这是你们的事,要我什么允准?眼下还没有重新整军呢,一两天之内可以不必回营!”陈善嘉眉头一挑,笑呵呵地说道,“料想顾家太夫人素来通情达理,不会阻你们一家团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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