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阳底下,芳草一阵风似的冲进了东厢房,又径直挑帘子进了北屋。见章晗和张琪正在检视太夫人早起给的两端表里,商量该裁什么样的衣裳,她便兴高采烈地嚷嚷道:“大小姐,姑娘,刚刚我在院子里听绿萍姐姐说,明日一早公主要抱了孩子来给太夫人瞧!”
张琪还有些懵懂,章晗就回头若有所思地道:“是嘉兴公主?”

芳草只听到是公主,哪里知道是什么公主,愣了一愣赶紧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候,宋妈妈挑了帘子进来,却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没错,正是大少爷尚的十二公主。公主平日和大少爷另府居住,论理就是生子,也该大伙儿到公主府去探视,可公主平时就常常来府中给太夫人和二夫人问安,如今坐蓐才刚完就又抱了孩子来,这孝道却是其他公主难比。”

她一面说,一面盯着章晗意味深长地说道:“听说公主这一胎来得艰难,虽是平平安安产下儿子,可伤了元气,接下来再要有孩子却是难了。可大少爷毕竟是侯爷的嫡长子,开枝散叶来得要紧,之前公主有妊,大少爷一直没有收过通房,据说公主很是过意不去,如今正想挑一个好人家的女儿给大少爷。”

一听这话,张琪顿时遽然色变,章晗见她似要开口,突然将之前拿在手中的剪刀重重撂在了桌子上。那沉闷的声音吓得张琪打了个寒颤,而宋妈妈也被章晗那眼神中的冰寒吓退了一步。见此情景,章晗方才再次拿起了剪刀来在那青缎上比划,似笑非笑地说道:“宋妈妈,你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不论你是打探来的这消息,还是谁告诉的你这消息,这两家侯府真正做主的人只有一个,那便是太夫人!姐姐一个没了娘的孤女投奔到这儿,统共身边就那么几个人,倘若还要被人惦记上了,你以为太夫人会容得下这般算计?”

两句话将宋妈妈噎得哑口无言,章晗便转过了身,头也不回地对张琪说:“姐姐,来看看太夫人刚赏的这匹莲青茧绸,我看给太夫人裁一件褙子倒是最合适的。”

张琪虽有些发愣,可她早习惯了什么都听章晗的,也就强迫自己不去看宋妈妈发青的脸色,在章晗身边坐了下来,却是心不在焉地说:“用来做褙子,这颜色是不是太鲜艳了些?”

宋妈妈见姊妹两个都不理自己,一时气得牙痒痒的,当即冷笑道:“太夫人就算心疼外孙女,可也从来都把公主这孙媳妇当自己眼珠子似的!公主若真的开口要人,别说你,就是再金贵的人,太夫人也会允下!别以为你进过一次宫,就真当自己娇贵起来了!”

听到宋妈妈冷哼一声,知道人多半是走了,章晗过了片刻方才扭头去看芳草,见其站在那儿呆若木鸡,她就淡淡地说道:“看什么看,宋妈妈眼里没人的脾气难道你是才知道?还不到外头去守着?”

等芳草出去了,她不等张琪说话,就按着那双如今才长出些肉的手低声说道:“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这样,明日十二公主来的时候,你看我的眼色,咱们这般对太夫人说……”

尽管顾家一门两侯,宫里尚有一位摄六宫事的淑妃,可公主登门仍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尽管嘉兴公主早就吩咐不用开中门,一大早,西角门进来的青石甬道仍是被洒扫得干干净净,从外院到内院的下人们都换上了新衣裳,整整齐齐地肃立在了甬道两边。就连太夫人也在王夫人的搀扶下站在了二门口迎候,东府的顾抒顾拂姊妹也一块来了,却不见顾振。

嘉兴公主昨日就吩咐了人来,道是今日叙家礼,太夫人索性把张琪和章晗都叫了来。此时见她们左右站着,虽是孝期,一个通身荼白,一个则是霜色,可戴着那一对顾淑妃赏赐的金项圈,又多了几样配饰,看着虽不如众姊妹出挑,可也不落侯府面子,她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却放开了王夫人,一只手将张琪牵了过来。

“不用怕,你们大嫂子是最和气的。”

“太夫人,夫人,诸位小姐,嘉兴公主的车驾已经到了!”

随着这一声禀报,众人站直了身子翘首以望。不多时,外头就有两位妈妈带着几个丫头疾步过来,见二门口站满了人,两人连忙带头上前屈膝行过礼后,左边的那个便说道:“公主才说,太夫人必定是又兴师动众在二门迎接,务必省了这套,还请到正房去,公主一会儿就带了珍哥给您和夫人行礼,诸位小姐也不用在这儿候着。”

太夫人拗不过两位妈妈这话,最后不得不在众人的簇拥下回房。因为这小插曲,顾钰和顾抒自是凑趣地变着法子称颂嘉兴公主孝顺,喜得太夫人满面笑容,就连王夫人亦是笑吟吟的。一行人在太夫人房中坐了不多久,外间就传来了到了到了的嚷嚷声,不等太夫人吩咐,顾抒姊妹三个就迎出了房去。太夫人见张琪看着章晗,因笑道:“你们也去吧,见见大嫂,顺便瞧瞧你们的小外甥。”

章晗拉着张琪大大方方地向太夫人屈了屈膝,旋即就一块出了门去。才打起门帘出来,她就看到一个年轻少妇在众人簇拥下从穿堂出来。只见她上头穿一件杏红色绉纱滚杏花纹样襕边的右衽斜襟衫子,下头是银红色的八幅湘裙,脸上肌肤颇丰,白里透红,显见是一个月坐蓐下来调养得极好。上得前来被顾家三姊妹围着见礼说了一阵子的话,她就瞧见了隔着几步远的章晗和张琪,眼睛不禁一亮。

“这两位妹妹我还是第一次见,可是姑妈家的瑜妹妹和晗妹妹?”

见章晗和张琪双双上前屈膝行礼,叫了一声嫂子,嘉兴公主顿时抿嘴一笑,嘴角露出了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就在这时候,襁褓中的孩子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顿时手忙脚乱哄个不停,随即就看着屈膝未起章晗和张琪说道:“快起来快起来,我这也腾不出手来搀你们两个,这小子闹腾得很,大约是想要问你们要见面礼呢!”

章晗和张琪都是第一次见嘉兴公主,乍一见面,两人都觉得这位金枝玉叶平易近人,而且还有一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娇憨,竟是格外让人想亲近。章晗见这位公主抱着孩子不肯放,却又怎么哄都不得法,乳母要来接手,她又不肯给,不由扑哧一笑。

“大嫂别慌,这时候越慌孩子越哭得厉害。倘若不是饿了,或是尿布湿了,多半就是到这陌生的环境看着人多有些怕生,咱们退开一些,您抱着他笑哄一会儿,他也许就好了。”

嘉兴公主被章晗说得一愣,见其拉着张琪退后,她连忙抱着孩子离顾氏三姊妹远了几步,旋即笑吟吟地冲着襁褓里的孩子直瞅,又抱着他颠了几下,好一阵子之后,见自家大胖小子果然是渐渐消停了下来,她不禁抬起头来眉开眼笑地看着章晗。

“我平日里一抱他,他就常常哭,今天好容易才安静了,没想到刚刚又闹了起来。晗妹妹你真是厉害,竟知道他是怕生!”

“我家小弟小时候常常是我带,他也是如此,人前怕生常常哭,所以我才胡乱猜猜。”想起远在归德府的章昶,章晗的脸色倏忽间黯淡了下来,旋即便强颜欢笑道,“太夫人和夫人都在里头等着呢,大嫂快进去吧!”

外头的动静自有人报给里头,王夫人就看着太夫人笑道:“看来晗儿和公主还真是投缘,这才第一天见呢,就越过了她们姊妹三个。”

“那孩子是灵巧懂事。”

太夫人想起章晗前时在顾淑妃那儿的应对,跟着赞了一句之后,她的面色就越发柔和了下来。等到众人簇拥着嘉兴公主进来,她连忙扶着王夫人站起身上前几步,见嘉兴公主兴冲冲地抱着孩子上前,竟是屈膝要拜,她连忙双手将其托住了,又嗔怪道:“才让我不要出去接你,你自己倒是多礼了起来。”

“我是晚辈,老祖宗您是长辈,我给老祖宗行礼是应当的。”

虽这么说,在众人阻拦下,嘉兴公主终究没有跪成,最后就和太夫人同坐在了那湘妃竹榻上。见太夫人小心翼翼接过了襁褓,又是喜欢又是稀罕地看着自己那小小的儿子,她一时满是骄傲地说道:“生出来的时候虽然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可这一个月一直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长得快极了。宫里的两个妈妈,还有太医院的张院判都说,这样的孩子少见。”

“好,好,不愧是咱们顾家的长孙!”太夫人高兴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等王夫人接过去看了孩子,她便执着嘉兴公主的手忘情地说道,“十二娘,你这回受苦了。”

“老祖宗快别这么说,只要把孩子健健康康生下来,什么苦我都不怕。您看,这孩子眼睛滴溜溜直转,像不像他爹……”嘉兴公主对于十二娘这称呼显见是更加高兴,这会儿将孩子抱到太夫人跟前让她抱了一回,又送到王夫人眼前给她瞧,等王夫人抱过之后,她就立时把孩子接了回来,还瞪了一旁伸过手来的乳母一眼,有些孩子气地说道,“平时你抱得还不够,今天也给我多抱一会儿。去外头歇你的去,他饿了的时候我自然会叫你!”

众人都被嘉兴公主逗得哈哈大笑,就连存着心事的章晗和张琪也是不禁莞尔。等乳母出去,嘉兴公主襁褓中的孩子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见嘉兴公主手足无措的样子,一旁的王夫人当即笑着说道:“刚刚在外头还是晗儿指点了你几招,眼下现成的救星在,还不去让她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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