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引蛇出洞之后,这个守株待兔待得有点久,黑衣人耐心奇好,并不急着暴露。
好在苏于婳也不是一个死等对方暴露弱点的人,对方不动,她就继续查,整个商夷能藏人的城池地方就那么多,十来万人他们总不可能在地底下挖个洞埋起来,总归有能查到的时候的。

于是闲来无事的苏于婳与鱼非池时常喝茶,就着一些小点心,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苏于婳见叶藏与朝妍跟她关系似是远了许多,以前朝妍总是叽叽喳喳地跟在鱼非池身后闹腾来着,现在却是经常几天连照面都很少打,她有些疑惑,便问道:“他们怎么了?”

鱼非池只低头喝茶:“他们跟我们不一样,他们是人,我们不是。”

苏于婳听着一笑:“你这话中之意,是说我们没人性了?”

鱼非池笑了下,没回答。

苏于婳毫不介意鱼非池的这种评价,只说:“是因为有了我们这些不是人的人,才保证他们那些人可以活得像人,以为盛世,是掉掉眼泪说说话就能来的?”

“他们并无责怪之意,只是大家道不同,所求不同。”鱼非池说道。

“你怎么不敢把后半句说完?道不同,不相为谋不是吗?”苏于婳宽大的袖子轻拂而过:“我不否认我们不是什么好人,可以说在这近十年战事里滚过一遭的人都不是好人,无为七子生来就是怪物,根本不指望有谁来理解,谁来体谅。他们代表的是普罗大众,是良知未泯之辈,我当然觉得这是好事,我们所做一切,不正是保证他们的良心可以一直存活吗?”

从来没有听苏于婳说过这样的话,鱼非池有些讶异地抬头,以前的苏于婳才懒得管别人怎么看。

在她眼里,不如她的都是蝼蚁,想要点评她,可以,站到跟她一样的高度,否则就闭嘴。

倒没曾想,今日她能说出这番话。

“看什么?”苏于婳茶杯端到嘴边,看见鱼非池久望着她。

“没什么。”鱼非池摇头笑了笑。

苏于婳耻笑一声,喝了一口茶,慢悠悠道:“你别以为这番话是我要说的,是石师弟借我的口,说给你听而已。”

明明石凤岐跟她说好了,别让鱼非池知道这些事儿是他编的……

苏于婳这也是“磊落”得过份了点……

鱼非池了然,就说这些话,不该是苏于婳的性子能说的。

不过苏于婳又补充道:“我呢,是对这些话无感,听着就烦,谁要保证他们的良心存活了?我就是想看到须弥归一,我可以成为完成这场霸业的重要参与者而已,我的野心一直是这个,从来没善心要保证别人的善良,别人善良与否与我何干,是否良知未泯关我何事?不过你又不是我,所以呢,石师弟怕你想不开,让我来劝你。”

她说到末尾补了一句:“烦死了,我来这里又不是给你们两个传话的。”

鱼非池听着她带几分抱怨的话已经笑出声来,说道:“以后这些话你要是不想传,就不用传了,我会主动去与他说的。”

“你要是真的会跟他说,他也就用不着找我了。”苏于婳斜眼看着她,“不过你也根本不需要这些开解之语吧?你心里其实什么都清楚,你在做什么你也清楚,他们会觉得你陌生,你还是清楚。”

“嗯,都清楚。”鱼非池简单地应道。

“你不难过吗?你以前……”苏于婳话说一半停下,抿住下唇,摇头道:“算了。”

“我以前一定会哭,会向他们保证,他们的小师妹永远不变,我们之间的情谊永远不变,会发誓要保护他们,会斩钉截铁地说,绝不让身边的人被伤害。会坚定地看着这天下归于我手,会仁爱地注视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鱼非池把她的话补全,最后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呼出,笑道:“苏师姐,像你这样活一辈子,是什么感觉?”

“无牵无挂,无弱无缺,无懈可击。”苏于婳回答。

“好像很无趣的样子。”鱼非池歪头看着她。

苏于婳放声大笑,笑停过后问她:“那你呢,你活得有趣吗?”

“不,也很无趣,所有曾经的有趣现在想来,都是耳光。”

“你这一次再也站不起来了,是吧?”

“都到这一步了,还斗什么呢?它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鱼非池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笑意懒散。

“它是什么?”

“你可以理解为,命运。”

苏于婳一直都记得,当初鱼非池被石凤岐赶出邺宁城,她去送鱼非池那一天。

鱼非池一片血肉模糊的后背,一辆简单朴素的马车,两个随她同行的少年,那场漫天飞雪里,她已经痛苦绝望到了极致,却依旧能笑对自己,带着泪的笑也好,那时候她至少还活得像个人。

不似此刻。

她不知道鱼非池面对过何种恐怖的存在,但是她一直都知道,鱼非池活着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所以,她能明白,鱼非池是为了这个重要的原因而活着,不再是以鱼非池的身份活着。

她突然就不再想看鱼非池带着笑意的脸,她觉得,那不是鱼非池。

宁可要之前那个软弱可欺,善良到愚蠢的小师妹,也不想要眼前这个非她本人的强大存在。

人总是这样矛盾,当她有万千种缺点的时候,想让她把那些缺点都改掉,做一个真正强大有用的人。

可是当她真正强大有用了,却又觉得,眼前人是陌生人。

好似过往十多年的时光,都被抹杀,换了一个人来替代着一个重要的位置。

感情并不丰富的苏于婳觉得有些失落,她喜欢强者,向来如此,但她此时要承认的是,她一点也不喜欢眼前这个强者。

苏于婳板下了鱼非池的身子,盯着她:“你老实跟我讲,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干嘛?”鱼非池反问道。

“不干嘛,给我个心理准备,你这成天像是交代后事似的,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在瞒着我们?”苏于婳狐疑道。

现如今还能跟鱼非池这样说话的人,也只有苏于婳了。

鱼非池失笑:“我这看上去,像是得了绝症的人吗?”

“不像,气色挺好。”苏于婳摇摇头。

“那不就是了,瞎担心。”鱼非池乐道。

苏于婳笑了下,靠着椅子坐好,看着鱼非池:“得了,我也懒得问你们两那点事了。”

“本来就是瞎操心。”鱼非池道。

“说得我愿意操心似的,我要操心的事多了。”苏于婳反手抱过来一堆情报,砸在鱼非池跟前:“既然没事,帮我一起看吧。”

“什么啊?”鱼非池看着这厚厚一摞。

“商夷各地县志。”苏于婳叹着气:“我估摸着他们把人藏进了什么深山老林之类的地方,准备从这块下手。”

鱼非池推开那堆积了些灰的卷宗:“你早说你要这个啊,音弥生的《须弥志》就在那儿摆着呢,比你这靠谱多了。”

苏于婳从卷宗后面探出一双眼:“那我不提深山老林你就想不到要去找这些地方是吧,也就想不到《须弥志》是吧?你成天在想些什么啊?小师妹你脑子呢?”

鱼非池抬抬眉,笑道:“这不有你嘛?我就没怎么想这些事了。”

“你肯定得绝症了,而且坏的还是脑子。”苏于婳总结了一句。

两人摊开了《须弥志》,一边看着商夷各城群的风貌介绍,一边继续扯着闲话,鱼非池叹了声:“不知音弥生是否还活着,我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如果还活着,我挺想跟他说声谢谢的,这本《须弥志》帮了我太多地方了。”

“活着也是受罪,不如死了来得痛快,这乱世里死亡是最轻松好走的路,你不是知道吗?”苏于婳看着书上的图画,“丹青真不错,可惜了。”

鱼非池没再接话,音弥生是世间难得的丹青手,他的画当然好。

“你看这里。”鱼非池指着一座山头,眉头皱了皱,“你等等,我去拿个地图。”

摊开地图,又将那座山头的图画摆上去,苏于婳敛眉,瞅了鱼非池一眼:“脑子没坏啊。”

鱼非池拍了她胳膊一下,“有完没完?”

苏于婳笑开来,说:“这地方位置挺特别的,离定局七城最后一城不远,大概步行七八天就可以来到苍陵边境。”

“嗯,这里没什么人住,因为这里的苍陵边境是戈壁,接过来就是沙漠,那边的气候也不太好,不适合居住。”鱼非池接话。

“但是适合藏人。”苏于婳快速地找到这城郡的县志,打开来看:“而且,你看这里写的,山陡树杂,小径丛乱,山野樵夫亦不于此取柴。”

鱼非池笑道:“天生藏人的好地方,让苏门的人探一下吧,如果没意外,这几个月在这山头里进出的人应该不少,十万人的口粮也没那么容易运进去的。”

“嗯,我现在就去。”苏于婳收起地图,走了两步又回头:“把脑子修好,最后之争,大隋少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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