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前,挽澜一人一马一枪,独立。
大门随后关紧,没有一个士卒随他出城。

并非是别人就贪生怕死不敢来战,而是音弥生有过命令,不得主动出城攻敌,挽澜不会违背音弥生的旨意。

他一个人来,便不算是违抗命令,他一个人,不是军队。

他要做南燕最后的守国人,以一个,普通燕人的身份。

他反抗过了,战死了,长宁便不算是投降,是战败。

这样,就好了,大家都得到了成全。

韬轲何等聪明之人,见挽澜一人前来,便已明白,他是为何而来。

挽澜一个人对着整个大军,他尚很年轻,今年满打满算不过是十四岁,十四岁的少年郎,眉眼都没怎么长开,透满了青涩的味道,像是一枚待熟的青枣。

但是这枚青枣历经了风霜雨雪,被打得四处斑驳,透满了沧桑。

挽澜一直是个小大人的模样,性子倔又不爱理人,谁来亲近他他都板着一张脸,像是时时都要准备上战场一样。

此刻的挽澜面色沉凝如水,透着他年龄不相符的老成,他持着枪立于城楼下,看着跨马而来的韬轲。

城楼上的南燕大军不敢动,手持弓箭蓄势待发,城楼下的商夷大军不敢动,握紧兵器严阵以待。

于是宽大的战场上只有两人独独对立。

夜色太深,云层太厚,月光透不太下来,只看得见一点隐隐约约的模样,韬轲凝视挽澜许久,不曾开口叫阵说话。

大概是一阵风吹过,惊了这样的宁静对峙,也吹开了云层,一道如水银光倾泄而下,照在了地面上,点亮了舞台的光。

韬轲手中的龙鳞长刀一翻,挽澜手握长枪平刺而出。

二人交手。

挽澜,并不是韬轲的对手,这是必须要正视的事实。

韬轲对挽澜充满了尊敬甚至是钦佩,越是如此,他越不会留手,只有倾尽全力才是对对方的尊重,任何留情,都是一种羞辱。

挽澜跌下马来。

挽澜盔甲裂开。

挽澜咳出了血。

挽澜手臂折断。

挽澜膝盖重伤。

挽澜握枪而立。

挽澜悲吼裂云。

挽澜小腿断裂。

挽澜长枪扎地。

挽澜倚枪而亡。

他至死,未跪。

挽澜好似感受不到疼痛一样,不论韬轲的龙刀加身伤深及骨,他都可以承受,那些飞溅的血,削落的肉都像不是他的,他坚毅的双眼里充满了斗志与亢奋,他对这最后一战抱着最疯狂的激情,像是要将一生所学一生之力都用在这里,然后,他便可离去。

被他这样的疯狂震惊了的不止南燕人,还有商夷士兵,他们惊叹于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将军,他竟有如此悍勇不怕死的决绝意志。

人们或许忘了,挽澜的外号是,神将转世。

转世便是说,他生来就是要做将军的,不管这是他自己所愿还是被逼而为,他都是一个完美合格的将军,而合格将军资历中,总是不能少了不畏死这一项。

挽澜并不怕死,挽澜怕是降而已,只要给他机会,让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死,可以让南燕光明正大的亡,死不算什么,死得其所。

韬轲自认武功不错,但在挽澜这样疯狂的攻势也受伤不少,不过这未让韬轲愤怒,他觉得很痛快,未曾想过,在战场上除了遇到石凤岐与瞿如那样的好对手,还能遇到像挽澜这样的。

韬轲甚至不会为挽澜觉得惋惜,因为同为将军,韬轲知道,挽澜不需要这种东西。

南燕最后一城,终于是战败,而非投降,南燕人保住了最后的风骨,这个曾经最软弱无能的国家,以如此惊艳的姿态,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再刻薄的史官亦不敢轻描淡写。

观这场战的人,保持着最高的缄默,像是呼吸声大一些,都是一种亵渎,他们恨不得连心跳的声音都掩住才好。

无数的士兵落泪,男儿的泪痕冲在脸上,他们沉默地看着挽澜战至踉踉跄跄,战至血肉横飞,战至提枪不稳,战至最后一刻,倚枪而亡。

整个天地间都好像回荡着挽澜的声音,那样强烈的战意,那此刚猛的杀伐,那样不屈的意志,他以一个真正的军人的样子,傲立天地!

天边露出一道熹光,蛰伏太久的太阳自东边冉冉升起,清晨里澄澈明的阳光通透似水,接着是霞光万丈,灿烂的金阳如龙鳞的颜色,照在挽澜布满鲜血的脸上。

他头靠着枪杆上,望着东方烈阳,像是想看一看这人间最后的颜色与光明,也不知是不是战场上太过安静了,挽澜觉得,他满耳听见的都是自己的呼吸声,那些极为漫长的呼吸声,每一下都好像是在跟这个世界道别,所以要用这样漫长的时间,来好好珍惜最后的时光。

他的眼前闪过了很多人的影子,自小到大,父亲,兄长,先帝,陛下,阿青,岳翰,还有……丑八怪。

他笑了笑,摸了摸胸前,那里头藏着一块不舍得吃的糖,很甜,甜了他这小半生。

最后,他带着一丝解脱与释然,缓缓闭眼,沉入了永久的黑暗。

韬轲脱了头盔,收起长刀,看着挽澜,他声如闷雷炸响。

“礼!”

商夷大军齐刷刷脱了头盔甲,放下兵器,低下了他们作为侵略者的头颅,默然地送着这个敌国战将。

这是他们对一个将军,最崇高的敬意。

满场肃寂,悲伤的氛围浓烈到似谁打翻千年女儿红,浓到化不开。

长宁城大门打开,韬轲亲自牵马,驮着挽澜入了长宁城。

南燕,真正意义上的,亡国了。

长宁这个最后的微光,于这一天熄灭。

挽澜,力挽狂澜,保住了南燕最后的一丝傲然,不使南燕有一寸土地,是因投降而失去。

同一时间,瞿如打通了那七城,在商夷的肌肤上撕出一道同样鲜血淋漓的伤疤,大隋自此通道接通了苍陵,再接南燕。

商夷得到了后蜀,并得了南燕四分之一的土地。

不好小看四分之一这个数字,在疆土问题上,百分之一都是必争之地,石凤岐当初舍得让商夷共分南燕这杯羹,是一件极为豪壮的事情。

瞿如事毕之后,石凤岐立刻启程,却不是赶往南燕,而是赶往苍陵,他将在那里与鱼非池会合。

自此,大隋与商夷,两国对立,须弥全貌图上,左右分明,左为大隋,右为商夷,泾渭分明。

须弥迎来了,最后的决战。

在这决战开始之前,有一个身影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不眠不休地往长宁赶去,在她身后还跟着两匹马,她手里拿着韬轲给他的信物,路过了一城又一城,一关又一关,她怀揣着满心的希望,她可以见到挽澜。

就算叶藏他们拦不下他,韬轲他们也能拖延足够长的时间,长到足够她赶到长宁城,去拥抱那个孩子,告诉他,跟自己走,她相信自己说得动挽澜,挽澜一向听她的话。

她未曾料到岳翰那一场大火将一切都推快,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境。

她既没能救得了挽澜,也没能救得了阿青,她终究是谁都救不了。

当她狂奔至长宁城,她看到了挽澜欣长的身躯躺在冰冷的棺中。

原来你都长这么高了,再也不是六岁时的模样,小脸不再是娃娃脸,有了渐渐清晰的轮廓,肩膀也宽厚了不少,好像可以担起很多重担。

自己是再也抱不动你了吧?也不能再随时伸手去捏你的脸,你那臭脾气肯定会躲得远远的吧?

唉呀我的小挽澜呀,你怎么就不能等一等,等我来见见你?

咱们相处的日子,太短了呀。

如若那时,我知道我们最终相见是一生一死,我绝不会那么快离开南燕的呀,我会多陪陪你,跟你说说话,陪过你整个童年,陪着你经历丧父之痛,小挽澜啊,你一定一定,过得特别艰难特别苦吧?

“我在他身上找到这个。”韬轲递了一根糖人木棍给鱼非池,上面的糖人已经化得只有半个小拇指那么大了,带沾着血。

鱼非池接过,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是满脸的泪,她举着糖人对韬轲说:“这是我当初离开长宁城,离开南燕的时候,他来给我送行,我送给他的。韬轲师兄,他一直留着啊。”

“小师妹。”韬轲看着鱼非池又哭又笑的样子,忍不住一阵阵心酸。

“算了,我们不要再以师兄师妹相称了,好他妈虚伪啊,你见过哪门哪宗的师兄妹自相残杀,不死到只剩下最后一个绝不罢休的?”鱼非池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甚至或许,还带着些恨。

“师妹……”韬轲抬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你陪陪他吧。”

“陪什么呀,活着的时候我没能来及时看他,死了我陪他再久他也不知道了。”

韬轲不再说话,沉默地退出了灵堂。

旁边的副将凑上来,小声的献计:“将军,她就是大隋的鱼非池,是我商夷大敌,若我们此时将她……”

韬轲反手一掌,狠狠地甩在副将脸上,双目含怒:“再让本将听到这种话,你自行了断!”

后来鱼非池将挽澜与阿青安葬,阿青葬入皇陵,音弥生立了衣冠冢,挽澜葬入挽家陵墓,鱼非池三方祭拜,有时候她觉得这很可笑,千里迢迢地赶来,来给人下葬。

一次又一次地错过故人,再遗失故人,鱼非池觉得,自己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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