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非池坐在一边,看着军医进进出出,忙上忙下,屋子里人来人往,人声嘈杂,她不吭一声,不打扰任何人。
她看着军医剪开了石凤岐身上的玄袍,湿嗒嗒地破布被扔在一边的地上,落地的时候都能发出“啪”地一声,湿布打在地面上才会发出的那种声音。

然后便能看见石凤岐周身是伤,密密麻麻,有几处地方极为凶险,按着那些军医说的,再偏一分,再深一丝,便是性命难保,鱼非池冷冷地看着这些军医:“这些废话不用来告诉我,治伤。”

她不需要别人告诉她,石凤岐经历了多少凶险,她全都都知道,从提及白袍骑士起,她就知道石凤岐这一趟前去有如找死,哪里轮得着这些军医现在在这里絮絮叨叨?

仅清洗伤口便用了整整两个时辰,伤口太多,处理起来也甚是麻烦,石凤岐像是经历了一场牢狱之灾,吃过了所有的酷刑一样,身上找不出几片好肉,身子像是龟裂的琉璃盏,到处都是裂痕,横七竖八。

他一直在昏迷,回来之后甚至来不及抱一抱鱼非池,就直接昏倒在了军营里,还是笑寒把他背回来的,到这会儿,他也没有醒过来。

军医说,起码得两三天之后,他能醒过来。

上药的时候应该是碰疼了他的伤口,他在昏迷中紧紧皱眉,牙关却咬得紧,连哼都没哼一声,鱼非池要握紧他的手,让他感受自己的存在,可是他的手上也全是伤,握得太大力便会渗出血来。

那一刻,鱼非池才真的觉得有些无能为力,完全不能为他做任何事。

等到上完药,安顿好,已经到了大半夜的时刻。

笑寒不想与鱼非池讲话,虽然他知道这样做的好处,也知道这么做有利于大隋的进攻,可是看到他家公子如今命悬一线地躺在这里,他依旧不能原谅鱼非池出此毒计,让他家公子前去送死。

鱼非池没去跟笑寒解释,也没奢求谁的原谅。

于大局上来说,她知道自己做得没错,可是于个人来讲,她也不想原谅自己。

夜寂的时候,鱼非池闻着屋子里久久不散的浓烈的血腥味,又看着裹得严严实实的石凤岐,安安静静地坐在他旁边,安安静静地等着他醒过来。

等待的过程漫长而煎熬,天久久不亮,夜久久不去,鱼非池数着更漏一声声响,睁大的双眼里没有恐惧,却有挥之不去的濒临崩溃。

他在半夜里发起了高烧,值班的军医说这是刀伤后遗症,鱼非池知道这是感染了。

心疾,刀伤,感染,雪上加霜也不如此,他似乎走到了绝路,三天过了,也没半点好转的迹象,高烧烧得越来厉害,都开始说糊话了。

好像,石凤岐要死了呢。

“我说咱两从今往后,只有死别,没有生离,没真叫你死啊,你说你这个人。”鱼非池苍白干燥的嘴咧着笑意,牙龈处有惹隐若现的血迹。

苏于婳正好端着一碗小米粥走到门口,听到她这句话时,说:“现在后悔了?”

“不后悔。”鱼非池看着她,眼神有些枯寂,“你给我带来了好消息,是吧?”

“攻下了。而且如你所愿,南燕的确有些动荡,这一下,南燕的传说破了,音弥生也难以再拼凑出这样四千个人,拼凑出来了也没用。我已派了苏门的人去四处传扬白袍骑士均已战亡的消息,也说了是石师弟所破此传说。”苏于婳走进来,放了小米粥在她手上,“吃吧,你总不会想你们两个都倒下吧?”

鱼非池端着粥,搅了搅,说道:“趁着南燕有些晃神的时候,继续攻进,等音弥生回过神重新定住人心之前,能攻多少算多少。”

“以后你想怎么办,白袍骑士一亡,南燕再无可以被我们利用的东西了,我们也总不能一直叫石师弟这样做英雄,你总不会希望他刚刚痊愈又去背一身伤回来。”苏于婳坐在一边的椅子看着蜷缩在地上的鱼非池。

鱼非池有些痛苦地皱了下眉,她也有点想不出,南燕还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弱点了,在绝对的蛮力面前,所有的阴谋都是不管用的。

“苏师姐。”鱼非池突然郑重地叫了苏于婳一声。

“何事?”

“你有没有会种舍身蛊的人?”

“你疯了!”苏于婳猛地站起来,果断地说:“没有!”

“有的吧,也不是什么很特别的东西,大陆上挺多人都会的,找个过来吧。”鱼非池喝了口粥,觉得寡淡无味,便放下碗,靠着床榻她声音呢喃:“他活着比我活着重要,我一不会武,二不会指挥战事,三不能让苍陵人信服,我的位置可以有人替代,他不行。”

“你是不是有病啊!”苏于婳两步冲过去,提起鱼非池的衣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无为学院最看重的人是你?我虽不知你有何特殊之处,但我可以断定如果你出了事,很多事情都会发生改变,鱼非池我告诉你,我苏于婳在有生之年一定要看到须弥一统,一定会让这天下尊隋为王,你想都别想用舍身蛊救他,想都别想坏了我的大事!”

突然苏于婳神色凝滞了一下,松开鱼非池衣领:“你早就想好了,是不是?”

“他心脉受伤无药可医,连我苏门都寻不到方法。你早就想好了用舍身蛊换他,顺便将这心疾也转移到你自己身上,所以,你才让他去行此事,就算他受再重的伤回来,你也不会让他死,你早就做了准备!”

“鱼非池,是不是!”

鱼非池理理衣领,好好站好,笑声道:“苏师姐聪慧。”

苏于婳高高地扬起手,一巴掌险些就要落到鱼非池脸上,最后却只在半空中停住,她气得双眼通红,咬牙切齿:“废物!”

“多谢师姐了,早些找人过来吧,趁着他未醒,才能种下给他种换生蛊。”鱼非池笑意不变,从容自然。

“对了师姐,去给阿迟送信,让他想办法说服后蜀归降,未成此事不得回来,南九也是,无论如何,都不要让南九回来。”鱼非池突然又说道,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唉,早知道小时候,不听我爹的话,不与南九互相种蛊了。”

要是让南九知道自己干出这种事,命悬一线,他肯定会冲回来与自己换命的,不行啊,南九不能死,至少不能为自己死,那样的话,就真的罪孽深重了。

苏于婳气得完全不想跟鱼非池说话,拂袖离去。

但是苏于婳也承认,鱼非池说得对,鱼非池可以有人代替,但是石凤岐不可以,如今的石凤岐是一种象征,一种符号,是最有资格争天下的人。

远的不说,只说近的,如果石凤岐死了,谁也治不住苍陵,当初石凤岐是披着天神圣眷的荣光才将苍陵收服的,他若倒下,大隋便会失去苍陵的忠诚与信服,那就真的是内乱了,再加上明珠也不在了,谁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再次将苍陵慢慢收服。

所以,苏于婳找了会种舍身蛊的人来,趁着石凤岐昏迷之时,趁他不知道不能反抗之时,给他们两个种了蛊,舍身蛊是鱼非池的,换生蛊是石凤岐的。

舍我身,换你生。

舍身蛊在须弥大陆上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很多人都晓得,没什么人种这蛊的原因,大多是因为找不到愿意为自己而死的对方,没几个人是舍得拿命换另一个人活下去的。

这本是无可厚非之事,嘴上说着愿为对方而死,实际上,几个人做得到呢?

个个都这么伟大的话,也就没那么多感人泪下的故事了。

既然这蛊不算是什么稀罕物,会种这蛊的人也就不稀缺,更何况是苏门这样人才济济的地方。

那天苏于婳,玉娘,笑寒他们都在外边等着,给鱼非池种蛊的,竟然是位老熟人。

鱼非池看着这人,失笑出声:“玄妙子!”

“又见面了,七子老六。”玄妙子一边理着手边的两条蛊虫,一边笑看着她。

“你竟然是苏门的人?”鱼非池惊讶道。

“老朽并非苏门之人,只是说你要给老五种蛊,觉得有趣,老朽便来看看。”玄妙子依旧是一副佝偻老人的模样,眼神也依旧湛亮有神,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的鱼非池。

鱼非池托着下巴,歪头笑看着他:“你来都来了,不如我们聊聊游世人呗,你肯定是知道的吧?”

“知道一些,不及老六你知道得多。”玄妙子双手搁在膝盖上,那双手很大,大得有些异样,指节高突,他笑说,“几年不见,老六你变了很多。”

“切,少来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鱼非池嗤笑一声,“我都快要死了,你那破书上,能不能写我两句好话啊?”

“不能。”玄妙子摇头笑道:“你若因情而死,老朽连提都不会提起你的名字。”

“你其实可以理解为,我是为这天下而死的嘛,毕竟于这天下而言,石凤岐重要多了嘛。”鱼非池伸个懒腰,靠在椅子上,“唉,其实我挺喜欢这世界的,要真这么就扑街了,想想也是令人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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