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余咽了口唾沫,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他们讨论苛责着的人突然出现,已经将他们吓了一大跳,现在那人慢慢往前,火光已经能够照亮来人脸部的轮廓,冷淡漠然,光暗交错,有些许严肃,甚至于可称之为是某种生杀夺予的威严。

他说不出话。

马蹄一下一下,似乎约定了一样,他的呼吸和心跳也就跟着这马蹄声音的节奏,马蹄声,呼吸声,马蹄声,呼吸声,他想要控制,但是完全没有用。

营地就像是在平地里生出一股风来。

麻余心中恐惧逐渐滋生,他看到马背上人身后的大氅抖动着,延伸到了后面的黑暗中,像是披着一片夜色。

啪。

马蹄声音停下来了,麻余的心里却突地越发烦闷,喝下去的烈酒在他空荡荡的胃里面翻江倒海一样,他几乎想要翻身呕吐,可能会呕出血来。

整个营地里四十多人,人人腰间有刀,但是这个时候没有人想要拔刀,除去了一个人。

周巢眼神闪动着,他因为离得比较远,先前也没有陷入那种发泄般的‘狂欢’当中,所以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右手握在了刀柄上,小臂上肌肉贲起,青筋在衣服下面一跳一跳的。

小臂,大臂,肩膀,脊背,足跟。

力量像是绳索一样绷紧,气机流动,自然而然。

如同黑蝎一样的眼神锁定了马背上沉默不言的青年,那把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斩马刀在鞘内不安地嘶鸣着,但是声音被压制在四十多人粗重的呼吸当中,几乎如同春草虫鸣一样细微。

杀了他。

一个粗看疯狂而且极为大胆冒险的念头浮现在他的心里。

在这个时候,杀了这个人,可以借着众人刚刚的疯狂,将这件事情的影响降低到最低,到时候可以推脱说自己担心又有马贼过来,为了大家的身家性命不得不如此,再带着他们离开。

之后几日前往天雄城的时候,联络寨子,这段路程当中,商户不会再遇到危险。

这样子所有人都会渐渐相信,死在今天夜里的这个药商,就是马贼的内奸,反而对为了商队暴起杀人的他充满感激,到时候他们不会想要在天雄城留下。

而出关前往西域之后,他们就都跑不掉了。

刀锋微微拔起了一寸,但是却紧紧贴着刀鞘。

他的刀法脱胎于马背上厮杀的民族,那个时候,刀越快越好,越凶越好,越狠越好,凶狠,快捷,才能杀人,但是他在中原游历的时候,学到了中原武者的‘藏刀’,刀在鞘中,锋芒不露,是更厉害的杀人技。

老牛皮刀鞘的内部封着金铁,能够阻拦刀锋,他的手臂用的力量越来越大,刀锋死死压着刀鞘,力量不断积蓄,等到彻底脱鞘的一瞬间,刀上将会爆发出远比平常更大的力量。

他的眸子稍微抬了一寸,看了看。

马背上的人毫无察觉。

正在这个时候,旁边草丛反倒是传出了细碎的声音,过了几个呼吸,跌跌撞撞走出了一个人,众人下意识看过去,那个人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口中骂道:

“奶奶的,这里的路真难走,去放个水险些就掉进了坑里去……遭天谴的腌臜坑子,哪天爷爷回来填了你!”

模样粗豪,有几分丑陋,腰带上一侧悬着一把刀,一侧倒插着些许暗器,走动的时候,丁零当啷响。

却是刚刚喝酒喝多之后,出去放个水回来的护卫,走近了营地之后,先是发现众人怎们都安静下来,叫人心里面有些发怵,再然后就看到了那匹瘦得厉害的红马。

刚刚大家伙儿喊的话还没有在脑子里面散去,酒劲儿一冲,这个勉强九品的外功武者双眼怒睁,不假思索,口中连番臭骂道:

“我说怎么回事,原来是你小子啊!你他娘的竟然还有脸敢回来?!”

“看看,看看,奶奶的,老子就觉得你不得劲儿……”

“一开始一个穷酸药商,骑着一匹瘦马,结果孙掌柜才一出事,你就有了这样一件值钱的物什,我看没错了,就是你小子联络的那山寨,给老子滚下来!”

一边骂,一边跌跌撞撞朝着马背上人的身上抓过去,走近了看到悬挂在马鞍一侧的墨刀,就又骂道:

“拿着一把木头刀,装装装,装个什么啊?!”

本来伸向大氅的右手低垂,抓向了马鞍旁边的墨刀,刀的弧口散着冷光,他下意识用足了气力,却未曾想这刀却轻得厉害,连个木头都不如,这一下力气用的太大,墨刀猛地往上头撩起。

护卫口里啊呀惊慌叫了一声,整个人踉跄后退了两步,就仰面栽倒在地,衣服袖子恰恰好甩在火里,在地上一顿滚才熄了火,才拍打干净的衣服一下就变得脏兮兮的,狼狈不堪。

当下心中怒气憋闷,几乎要拔刀杀人,拎着刀站起来,怒视向马背上的王安风,便要拎着手里这把刀劈头盖脸打下去。

抬起头来,身子却陡然僵硬。

说不出为什么,就像是有一股寒气顺着脊骨一下爬了起来,缠绕在脖子上,冷冷的,让他说不出话来。

马上青年神色淡漠,他几乎不受控制地将刀还了回去。

墨刀入手,王安风右手指掌间的无形劲气散去,若非是他刚刚一直都用劲气拉着这刀,区区一个体魄强过常人的九品武者,怎么可能挥舞得动这一把刀?

王安风将刀悬挂在了马鞍上,翻身下马,一双眼睛看了一眼周围的人,没有人敢和他对视,不知道为什么,就算刚刚那一把刀显然不重,但是没有人敢再开口挑衅。

王安风默然收回自己的视线,大步走到了最中间火焰旁边,一振大氅,盘腿坐下。铜锅里面的羊肉煮得咕嘟咕嘟,汤汁沸白,他随手从旁边的白铁瓦罐里面将辣椒粉和香料大把地扔进去,纯白的汤汁染上了一层红色,香气扑鼻。

旋即自旁边取了一副没有用过的筷子,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肉放在嘴里,稳定地咀嚼。

麻余看到他的身子挺得笔直,肩膀开阔,分明昨日就见过,但是现在坐在这里的似乎已经是另外的一个人,那个人坐在火堆的前面,自在吃喝,他的心里面竟然诡异地浮现出了轻松的感觉。

正在这个时候,旁边传来了一声笑。

周巢将自己的右手从刀柄上面松开来,目光从马鞍旁边色泽青冷的刀锋移开,心中有些可惜,如果不是那个尿急的护卫坏了事情,现在他的刀已经劈出去了。

可现在,就连那个护卫都能够轻轻松松地挥舞那把墨刀,商队里面肯定已经有人生疑了,大荒寨里面,怎么可能会把这样子的重任交给一个连九品都没有的武者?在这个时候,他贸然出手,反倒是显得极为牵强和心虚。

可惜。

他挣扎了下,还是舍不得这一队商队的货物,当下也只好按捺住杀意,微笑道:

“我想着,药师兄弟既然回来了,那便应当不会是咱们想的那样了,大家想想,哪里会有那种身份的人,在自己身份已经暴露之后,还会主动回来的呢?”

麻余松了口气,像是找到了个退路,顺势坐下来,道:

“我,我想,也是这样……”

那摔了一跤的护卫现在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会什么会怕,有些气恼,道:“如果真的是大荒寨的人,怎么会用那种比木头还轻的纸刀?”

“咳咳,赵护卫,你在说什么胡话?”

“咱们只是担心药师会不会是落入了贼人手里,这里刚刚煮好了羊汤,药师就回来了,外面定然很冷,快快吃些东西,暖暖身子吧……”

商队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脸上洋溢着放松和欢快的笑容,黑衣青年盘膝坐在火堆的中央,每个人都朝着他笑,就像刚刚朝着‘他’喝骂一样。

周巢脸上笑容豪迈可靠。

王安风端着瓷碗,神色平静,喝了一口羊汤,视线落在羊汤里面,夹了块肉,放在瓷碗里面蘸了蘸酱,吃进嘴里,慢慢咀嚼,双眼专注,看着汤汁,道:

“我在路上采了些金创药。”

“你的伤势很多,要我给你看看么?”

周巢脸上微笑不变,道:

“多谢药师兄弟,我已经处理过伤势了。”

“而且那些贼人下手狠辣,只是金创药的话,药力还是稍显不够的。”

王安风看着煮沸的汤汁,神色冷淡,道:

“是么?”

“我觉得足够了。”

周巢不以为意,哈哈大笑,道:“药师兄弟有机会,可还得多多学习些药理才是呢!”

麻余坐在人群中,听着两个人很熟络,最起码是在言语上看很熟络的交谈,不知为何,竟然感觉到了如同风雨要来的感觉,有些呼吸不过来。

火焰升腾跃起,那两个人的影子舞动着。

王安风眸光低敛,道:

“是么?那看来是我看错了……”

周巢哈哈大笑,状似豪迈。

等到众人吃喝散去,他回到自己休息的地方时候,神色却冷了下来,背后的衣衫给汗水打湿,抬眼看了一眼距离这里稍微远些的地方。

王安风正和衣靠坐在树上。

原本他是不相信对方的身份是药商的,但是这个时候却又相信了,他身上虽然中了十七处刀伤,但是都是自己控制着的,看起来凶狠,出了很多血,其实只是伤及表面。

以六品武者的恢复能力,就算是不主动催发气血,现在也已经全部愈合,所以他才不肯让其他人看自己的伤势,更在上面涂了重重的药,但是从刚刚那家伙说的话里来看,这自己以为绝无破绽的地方,竟然已经被看破了?!

他摸了摸刀,心里面的杀机险些没有能按捺住。

一定要杀了他!

如果说之前是因为要一只替罪羊,这个药师必须死的话,那么现在就算是所有人都不会怀疑他,他也要想办法把这个不稳定的人除去了。

要不然迟早会出篓子。

王安风身穿黑衣靠坐在树干上,安静看了一眼周巢的方向,然后收回目光,整个人往后面靠了靠,把自己藏在安静的影子里面,闭上了眼睛。

他有些累了。

PS:今日第一更奉上……

三千四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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