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人来人往,声音沸腾,如同潮浪。
州官视线从那双碧玉眸子上偏移开来,看到了一张颇有异域之风的俏丽面庞,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头发以文士长巾掩着,露出来的部分和中原人迥异,发丝有淡淡的红色。

再往后,站着一个满脸木然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鼻梁高耸,胡须头发透着淡黄,微有些卷曲,眼睛呈现浑浊的淡蓝色,是非常常见典型的胡人面目。

正是那一对来自于西域百济国的贵人。

州官深吸口气,将心中怒气按捺住,好歹是五品的官员,在面对他国贵客时候,该有的气度不能差了,过了几息时间,眉毛松开,缓声道:

“不知尊客,为何在此地。”

“本官记得,方才无心大人已经下了禁令,除去了本署官吏,其余一概人等不准离开兴隆坊酒会。”

那胡人少女神色满不在乎,手指上套着一个红绳玉佩,随意转来转,然后用力甩起,一下子握在手中,笑吟吟道:

“我不是你们大秦国的人,他的禁令是管不到我的。”

州官神色一沉,道:“既然尊客在我大秦下辖,便当遵照我大秦的例律,岂能如此行事?”

那胡人少女非但不怕,反倒噗呲笑出声来,道:

“我还以为刚刚无心折了你的面子,你这个大秦的大官儿会很不喜欢他哩,看现在这样到处维护他,倒是我想的太多了。”

“这就是中土话所说的官官相护罢?”

她说一口顺畅的大秦官话,可有时候嘴中会冒出一些书面上的文字,而且用起来总不合时宜,州官觉得额角有些抽痛,不知如何去说,一摆手道:

“官官相护,并非如此用法。”

“今日城中有歹人作祟,尊客虽然有高人保护,也还请多加小心,最好回返兴德坊,本官尚且还有案件要办,恕不能多陪,就此告辞。”

言罢略一拱手,侧步走出,周围护卫不敢冲撞这两人,往外绕行了几步,护卫着长官往官署的方向走去,那少女等到州官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似乎无意道:

“可不要以为无心不在你们的京城,就欺负他……”

州官冷哼一声,大步离开。

胡人少女右手拽着那红绳玉佩,随意晃悠着,重往兴德坊酒会所在的方向走去,那木讷的护卫终于开口了,用的是百济话,道:

“这样有些孟浪了,小姐。”

胡人少女漫不经心道:

“孟浪便孟浪了。”

“我心里面有数,你安心便是。”

说完她打算拍拍属下的肩膀表示赞赏和鼓励,可是这壮汉实在是太高大,她虽然长在西域之地,却像是江南道和剑南道的女子一样,个子不高,皮肤却是白皙,踮起脚尖,才勉强拍了拍那汉子肩膀,道:

“你不错。”

那木讷胡人垂首。

…………………………

王安风三人奔出了兴德坊,四下里所见,处处繁华,红烛罩在灯笼里,光线本来柔和,可是当处处都是彩灯的时候,诸般颜色的光线混杂在一起,反要令人头脑昏沉,视线没有了边际。

梁州毕竟是一座州城。

其内有七十三坊,每一坊大约有百姓数千户,每户五人来算,也有万人有余,一座城中有八十余万人常驻,今日又是盛事,以酒会展开的兴德坊为中心,往外的二三十坊,几乎容纳了百万人口,密密麻麻就堆挤在这一片地方。

这么多人里面,要找到犯下事情的凶人,不异于大海捞针,王安风心中压下焦躁,偏头往东南方向看去。

方才他的感应就在那一处方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先前那种逐渐加强的反应突然就消失不见,而到了这个时候,最后残存的感觉也在逐渐消散。

他想要立马奔过去,可是左右还有两名保守估计六品武者,甚至于很大可能是五品水准实力的名捕看顾,不能够任着性子胡来。刘陵作保让他出来,可不是让他像是个没有脑子的莽汉一样开始平推。

王安风徐徐呼出了一口浊气,双目沉静下来,脑子里疯狂转动,思考着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要如何和两名名捕分开,又要如何能够单独行动,不引起两名名捕,尤其是无心的注意。

无心左右横扫了下,面无表情往街道一旁走了两步,王安风只得跟在铁麟身后走过去,隐蔽角落处,无心从怀中取出一张只有寻常书卷大小的纸张,折了几下打开来,上面以炭笔画着整座梁州城,尤其是附近二三十坊的大概分布。

王安风纵然此时心中有些躁动,仍忍不住因其详细而心惊,无心抬手在地图上指了指,道:

“这里是兴德坊酒会所在之处。”

然后从那一处坊市猛地往外一划,道:

“先前嫌犯杀人之后,对月而去,这个时辰,月亮才从东方升起,可以推测那嫌犯从东南方奔出,而你我二人过来时,已经不见了人影。”

“对方在不超过一百八十弹指的时间内,已经隐蔽起来,这个时间很短,在不调动大量气机施展轻功的情况下,即便是再擅长身法的武者,最多奔出五十里距离。”

铁麟双眸微亮。

“也即是说……”

无心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道:

“他隐藏的范围,只在这个圈子以内,而且,其中必然有他们的内应。”

“死者此次参见梁州酒会乃是兴起而为之,不可能太早准备,若是能够现在联络到本城虞官,查探房产买卖,将时间锁定在最近三个月之内,六个月之内,分批次排查,应当能有所获。”

说到这里,无心的声音微微一顿,看向王安风,道:

“冯安……是吧?”

王安风点头。

无心将手中寻常百姓藏了便是入狱之罪的地图收好,淡淡道:

“刘陵老先生将你托付于我二人,自然不能够浪费了冯安你一身本事,还请立刻前往城衙,寻找虞部官员,搜查典籍。”

“有我二人为你作保,自然可以。”

“若是虞部主事不肯,你大可以将其带到这边来。”

铁麟微怔,旋即心中暗赞,无心这一手耍得漂亮,能够把这个钉在了他们身边的钉子扔开,以便放手施为,而若是这冯安有什么嫌疑,从虞部主事那边一对时间,加之以推算,便可明了。

王安风摇头木然道:

“刘老的意思是要我跟着你们,何况这个时候,虞部官员恐怕早就离开了,去了也没有用处,还不如待在两位大人旁边,我看着只有几处坊市,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无心挑眉,铁麟站着地方离得两人稍远,两侧就连屋檐都透着些幽静湿气的房屋,圆月因为巷道的缘故,看上去更为遥远高旷,月上中天,两名青年对视。

一者穿朱衣持刀,除去眉目间风流外,尽数都是冷意,一者却木然,如同辟谷入定的老道,背负蓝色包裹,皆是寸步不让。

无心收回视线,没有再强迫,只是点了点头,冷淡道:

“你有此心,也是难得。”

眼神止住铁麟开口,随手一抖地图,道:“这个范围内,一共有无处坊市,其中正对兴德坊的一处可以无视,一路上直行,嫌疑太低,可在最后排查。”

“剩下四处,便要由近及远,一个个排查过去,因为人手不足,你我三人同行,勿要放松警惕。”

言罢将手中地图重新折好,便要顺着大道前去,正当此时,王安风突然又一次开口,道:“我觉得,我等应该从北处那个坊市开始……”

铁麟眉头紧紧皱起。

这个名为冯安的青年一次又一次得寸进尺,让他心里面升起许多不喜。

他身为天京城直属的名捕,不知道多少次处理案件都是因为要顾及那些自作聪明的蠢货,将事情弄得棘手不止一筹,当下便要冷冷开口拒绝。

无心却侧目看向王安风,冷淡道:

“为何?”

王安风呼出一口气,这个理由自然是他感受到的感觉就是来自于北面,可对于无心铁麟两人却不能这样说,脑子一边疯狂转动,一边像是客栈里的说书人一样,故意缓慢道:

“为何往北去,有两处原因……”

无心眼角一抽,冷冷打断道:

“你有十息时间。”

王安风的语速一下子加快,道:“第一个理由,北方的那一个距离虽然稍远,但是路上尽数都是大道,走动起来更快。”

“第二个理由……”

王安风的语速开始放慢下来,他刚刚是从地图上看出来的,此时心中还有一个念头喷薄欲出,却始终差了那么一层味道,恰在此时,他视线边缘有个小姑娘提着花灯一跳一跳走过。

那是个粉色的莲花花灯,展开的花瓣最中有一根红色的蜡烛,颇为景致,烛火被花瓣遮住,能够很好地燃烧。

铁麟心中升起了不耐。

王安风瞳孔微缩,脑海中仿佛有一个念头突然炸开,猛地抬头,看向无心,急速道:

“北方没有超过十丈的大型花灯!”

王安风等人是从北地而来,自然从梁州城的北门进来,一路走过,只能够看到其他方向那些动辄二十余米,三十米巨型龙凤花灯,将天空都照亮了许多,而北方大街上却没有,大多只是伶人杂耍,向来是今年的州官安排。

两名名捕动作瞬间一顿。

没有大型彩灯,意味着百姓不会没事就抬头看向天空,也就是说,武者从空中往下隐蔽的时候,更不容易会因此而暴露自己。

他二人来此办案,自然没有兴趣游览街道,竟然将这件事情忽略,一息不到的时间,无心猛地往出奔去,根本无视了梁州城内的禁令,平地跃起,足尖在旁边一处客栈前柱上的盘龙彩灯上轻轻一点,人已经接力落在了客栈鱼鳞瓦上。

然后一言不发,握紧腰刀朝着北边坊市狂奔而去。

铁麟拍了下王安风肩膀,罕见道了一句推算得好,便也腾空而起,紧跟在了无心身后,迈开大步急奔而去,王安风呼出一口浊气,因方才紧张局势,额上竟然有些细汗。

他抬眸看了一眼北面,无视了掌柜的破口大骂,同样落在客栈顶上,大步奔出,跟在了两名名捕的身后,他在兴德坊的时候,打算出来之后就自己一个人去找,可是看到了无心直接拿出整个梁州的坊市地图之后,就改变了想法。

天底下只有二十八个京城名捕,上应二十八星宿,退下一个,进来一个,从不曾多出第二十九个。

这些人就是整个天下,最擅长追踪蛛丝马迹的人,最起码比他这个门外汉强得多,那种感应又开始逐渐散去,他此时,不得不借助他们的能力。

心神中的念头一个瞬间就消失不见,王安风木着一张脸,就像是先前表现出的老实青年,跟在了两名名捕的身后,奔出之后,还故意将速度放慢,做出修为不足,只能够勉强跟在两人之后的迹象。

他只是指出了可能在北边的坊市,可是在前面的两名天京城名捕就像是已经知道了该往哪里找一样,最多停下来商讨几句,便像是离弦的弩矢一样,笔直朝着前方冲出。

等到前面的两人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他们三人已经去了北处坊市中一个角落,这里距离那些杂耍之地并不远,但是行人大多看着对面的令人杂戏,很少人看向这一侧。

王安风明白过来,这岂不是绝佳的隐藏之处?

对面的客栈上面有一名全副武装的武卒,铁麟直接从这边的屋顶上跃到了对面,然厚不知道问了那位武卒什么问题,之后面露恍然之色,扭头看向无心,微微点了点头。

王安风未曾看明白的时候,这位名捕直接从客栈的屋顶上跳了下来,重重落在街道上,引得周围百姓啊呀出声,当看到他腰后别着的手弩时候,更是往后退出数步。

铁麟直直朝着街道对角一处屋子走去。

王安风看向那个角落,心跳慢慢加速,神色却越发沉静,方才已经开始消散的感觉变得强烈了几分。

应该就是这个屋子里。

铁麟大步走到了那处屋子门外,这地方算是繁华,地价很不便宜,大多是商户和票号,这一个屋子又窄又小,旁人很容易和旁边的粮号给看混了去。

这位满身冷意的天京名捕走到了门前,左手搭在了腰后,握紧那黑漆漆的墨家手弩,右手重重拍在了木门门板上,发出沉重的响动,声音爽朗道:

“乡亲,乡亲。”

“烦请开门一下,我是咱们虞部的扑火郎,奉命来巡查道路建筑,检查一二,防止走水。”

“乡亲?”

屋子里沉默了许久,然后有一声苍老的声音道:

“扑火郎?往日怎么没有这个……”

铁麟依旧用那粗豪的声音道:

“往年每年中秋,上元灯会都有,乡亲你是记错了吧……开一下门,接下来还有好几家要查……”

里面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就有脚步声靠近,显然已经相信了铁麟的这一番说辞。

铁麟依旧开口,声音爽朗和善,眸子里却是一片冷意。

左手已经将墨家机关弩握紧在手,拇指食指扣紧了机关弩下面的悬刀,扣下就能有墨家的弩矢射出。

当年墨家巨子死后,墨家大抵分成三支,这就是秦墨的手笔,调用武者内气射出,短距离内,隐蔽性和威力极为惊人。

木门打开,铺面而来却是一个打翻的铜火盆,里头赤红色的火炭泼洒出来,速度气势都是惊人,后面一个头发苍灰色的老汉拔出一把短刀,面容狰狞扑上来。

“扑火郎?扑你的火吧!”

铁麟早有准备,后发而先至,手中机关弩一下扬起向前,瞬间将其中的五根弩矢一口气射完,然后扔在地上,右手一磕剑柄,西域细剑直接出鞘,如同一道银线攒射,一下将那匕首打落。

细剑一息之内变招,从那人肩膀刺穿,将其钉在了墙上一侧,与此同时,铁麟瞬间抽身暴退,从地上翻滚一周,将扔下的机关弩握在手中,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有了新的五根弩矢,直接入弩。

就在他后退的瞬间,屋子里射出数道剑气刀芒,将墙壁割裂,连带那老者也受了伤势,鲜血淋漓。

再度将手弩中的弩矢射完,然后随手把这墨家的宝贝仍在地上,抽出一把稍微短些的腰刀,往外走出两步,从这小屋子的两侧有两道身影撞破了两侧墙壁冲出,只一出现便疯狂洒出了大把大把的暗器,射向两侧的百姓。

早在对面屋顶上等着的无心几乎在两人撞出房顶的瞬间出手,两道刀芒将暗器搅碎,擦着两侧建筑的屋顶射上天空,与此同时,铁麟暗骂两声,撤身出来冲向了左侧的那名男子。

而无心在击退了射向百姓的暗器之后,也将右侧的那男子阻拦住。

王安风眸子微亮,这对于他而言几乎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当下从房顶上翻落下来,在一片一片的仓惶叫声中,趋身奔向那大开的房门。

才跨了进去,里面突然有一人如同毒蛇般暴起,手中一柄短刀直接捅向王安风的腰腹,气机在刀锋上沸腾,显然蕴含了了不得的力道。

那人面容神色狰狞,口中怒骂:

“查走水,我查你娘!”

“朝廷走狗,来得真快,与某死来!”

他虽看上去怒急,可眸子却很清明,早已看出了三人过来,又看到人人带着了兵器,显然并不擅长近身作战,因而舍弃了弯刀,只用了比腰刀短上三分之一的障刀。

此时左手抓住了王安风肩膀,手中刀朝着王安风腰侧狠狠攒刺过去,下手狠辣异常。

这一下能够捅入人体,以刀锋角度,大半个肾脏都要给统烂,最后再狠狠拧一下,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要瞬间重伤失去防御力,用这一招阴了不少号称内气登高楼的武者。

他看到这个青年似乎是给这样的阵仗吓傻了,一动不动,手中的腰刀都跌在了地上,心中就越发快意,只打算捅死这个捕快之后就从旁边窗户上偷偷离开。

用不了几息时间。

这样想着,手中的刀笔直捅到那青年腰侧,却没有金属入体的感觉,而是发出了当啷一声厚重声响,震得他手掌发麻,脑子都有点发晕,往后跌了一步。

还没有等这晕眩过去,便看到这推测不擅长近战的木讷青年突然抬起手来,伸出右手将那柄价值六百金的宝刀刀锋一下握住。

然后咔嚓一声直接给掰断了。

刀锋的碎片在那名武者放大的瞳孔中升起,然后落下,反射着窗户外面灯火,像是天上跌坠下来的星星。

那青年右手垂落,衣摆无风自动。

王安风面无表情,眼前这汉子的武功不差,是六品武者里的好手,和五品差得不大远,无心铁麟在外面,他不想要浪费时间,主动勾勒引动了背后木剑上一丝气韵,融入了自身气机当中。

身上气机瞬间沸腾却又压抑住不让扩散,一瞬间,那偷袭的武者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在身前青年身上豁然升起一股凝重如山的气魄,其中还夹杂了一丝更强的压迫感。

给细剑钉在了外头的老者身躯本来头颅低垂,已经认命,可在这个时候,心脏突然颤栗,猛地抬起头来,双瞳收缩到了极限。

这个气息……

当年他年少时候也曾经行走江湖多年,二十六岁的时候,曾经有幸旁观一位四品的拳法大家挑战一位行走人间的三品宗师,当时候那位宗师就任由那位拳法大家用出浑身解数,伫立不动。

然后只出了一招,就将那位拳法大家打得跪倒在地。

那时候,他就感觉到了这样类似的气魄,高高在上,仿佛泰山倾倒压下来了一般,就算是隔了多远的距离,多漫长的时间,都难以淡忘。

哪怕只有一丝。

他心中战栗,闭上了眼睛。

然后听到了一声干脆利落的骨头碎裂声音。

PS:今日二合一奉上…………六千字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