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敬亭在彼世读大一的时候,曾在某节课堂上写过一句话:“我总是对每个人傻笑,藏好心中对这个世界的恶意和牢骚,等我拳头变大,谁对我支毛,我就打得谁冒泡。”
这自然是少年负气的话,想起大学第一年寒假的见闻,至今还有些令人哭笑不得。

先是一帮可能都认不清脸面的小学同学,电话连环夺命催,硬拉着去参加小学同学会,到场之后,看到一辆辆四轮车才明白个中深意,饭桌上,少不了各种生意经以及潇洒把妹的快活经历,最后则是水到渠成地对“大学生烂大街”的现象进行强调。

然后是到伯伯家拜年,听大娘讲述堂兄开店的辉煌事迹,不着痕迹地点明自己高中不毕业的儿子如今一年一二十万收入的事实,指出她儿子现在手底下有很多大学生工人,最后则是水到渠成地对“大学生烂大街”的现象进行强调。

最令柳敬亭无法忍受的是,他在教育十岁小堂妹好好学习的时候,小堂妹仰头反问他:“读大学以后可以赚很多钱吗?为什么我大堂哥没读大学,现在都买车了,而小爷爷家的小叔叔读了大学,现在还没有工作呢?”

柳敬亭把这些统统算作这个世界加给他的恶意,讽刺的是,他当时所谓的“拳头变大”归根结底还是赚很多钱,乃是谁钱多谁拳头就大的典型体现。

这个世界同样如此,骑摩拉风托车的可以无视一个穿着普通的步行者,而开敞篷跑车的自然也不会把骑摩托车的放在眼里。

宫承恩摘下黑超,看着柳敬亭和弥琥,讶道:“专程来等我们的?”略带歉意一笑,“这么早。”

柳敬亭解释道:“小米要回家,来送她,碰巧了。”

宫承恩失笑道:“我说呢,那上车吧。”

骑摩托车的追风少年,早望风而逃了,弥琥见柳敬亭没有客气,夫唱妇随地上了车。

“小米姐姐好。”坐在副驾驶座的王芊芊今天反常地安静,而且完全无视掉柳敬亭,刻意地只跟弥琥打了一个招呼。

“你好,麻烦你们了。”

柳敬亭神态自若地坐在后座位上,问宫承恩道:“不是说电视就要开机了吗,怎么有空?”

“开机就跟我没关系了,我和芊芊这次来找你,纯粹是叙旧。”

“噢。”柳敬亭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知道对方的来意,九层和《白发魔女传》脱不了关系。

“所以我说男人虚伪,”王芊芊冷冷说道,转头看着宫承恩,问:“你再说一遍我们是来做什么的?叙旧,好像真有多旧似的。”

宫承恩尴尬一笑,对柳敬亭说道:“我哥要见你。”

“啊?你哥?”

“宫承品?”弥琥接道。

宫承恩点头,自嘲道:“不要把见他比见我还兴奋的表情表现得那么直接,好吗?”

柳敬亭其实没有什么概念,从来没有见着谁就怎么样的心态,特别是脑子里装了那么多书之后,更加觉得,即便是在美国总统面前,大家也可以随意放屁。

“你哥找我是聊新书的吗?”

宫承恩摇摇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他的确是看了你新小说之后,才让我联系你见一面,好了,咱们出发吧,小米同学,你指路。”

“等下,”王芊芊解开安全带,回头望着弥琥道:“小米姐姐,我可以和大叔坐一块吗,有几个问题想当面请教他一下。”

弥琥转头看了一眼柳敬亭,柳敬亭偏头笑笑,意示无所谓,弥琥点点头,和王芊芊换了座位。

宫承恩从后视镜看着这一幕,笑着摇摇头,按下汽车启动按钮。

秋日清晨的风,已经带着些凉意,疾驰跑车中的人会有更直接的体验,不过一向晕车的柳敬亭似乎很享受这种秋风扑面来的感觉,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让人凭生一种亲切感,然而,也有人不这么认为,王芊芊古怪地盯了他片刻之后,终于开口说话:“你写白发魔女是为了小米姐?”

声音经过吹风稀释之后,有点模糊,不过柳敬亭还是捕捉到了大致意思,摇了摇头。

“那天小米姐在WC上更新高考使人老的状态,结果你就出了白发魔女,这还不是情书?”

“因为你要编剧,宫少买电视剧给你写,这才是大手笔。”

王芊芊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说:“不说这个,有几个关于小说的问题,想问下你,第一,为什么要把故事写得那么不近人情?”

“你指的是结局?”

“不是,你通篇故事都是这种调调,书袋掉得太多,人物形象和对话都有些刻板,特别是感情描写的部分,简直是暴殄天物。”

两人隔得很近,但对话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一般,柳敬亭听到最后四个字,苦笑反问道:“暴殄天物?”

王芊芊用力点头,被风撩起的头发随之摇摆,提高声音道:“为情白发的点子很好,可是写得粗略有余,细腻不足,本该是感人至深的一个桥段,处理得有些草率了。”

柳敬亭微微一笑,朗声道:“或许作者是想表达的是,人们的忧怖,都是因为爱,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当作如是观呐,女施主。”

“扯——淡!”

王芊芊拉长声音叫道,弥琥愕然转头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宫承恩接道:“芊芊在找古少麻烦,看完《白发魔女传》之后,就一直在郁闷,”

“古少,古少,停下车!”柳敬亭忽然在后面叫道。

“哥,现在在高速公路上!”

“他要接电话。”王芊芊扯着嗓子叫道,看样子,她根本不是怕宫承恩听不到,而是怕路上其他的司机听不到。

宫承恩轻打方向盘,车子在一个十字路口,拐上一条小路,在路边停下,柳敬亭先向大家道歉,然后接通电话。

“聊得怎么样?”宫承恩柔声问王芊芊。

“你刚刚没听到我的二字真言?”

宫承恩笑着点点头,说:“那我直接替你揍他一顿算了。”

弥琥明知道他们在开玩笑,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适,接话道:“是怎么的情况?”

王芊芊笑道:“没事呢,我说大叔把练霓裳白发的过程写得太糙,不够震撼。”

弥琥略有些勉强地一笑,没有说话,实际上,她也跟柳敬亭说过,这篇小说的感情描写没有达到所谓的微境,对很多口味细腻的读者来说,笔锋所及,总是未到心中最痒处,颇有些美中不足的遗憾,即便如此,此时听王芊芊直言不讳地说他的小说太糙,心里莫名地觉得不舒服,那种感觉类似,我家男人,我怎么说都行,别人说他不好,怎么都不行。

那边柳敬亭挂了电话,笑呵呵地过来,说:“千红陆总,他们组织十月底去草原骑马,说是为白发魔女庆功。”

“你不要上课吗?”弥琥问道。

“请假吧,盛情难却嘛。”

作为一个酷爱武侠小说的少年,柳敬亭一直对草原有向往,当初看《射雕英雄传》和《白马啸西风》的时候,都动过去草原的心思,这次既然有机会,当然不会错过,另外一点是,他实在不想再次经历高中课堂生活,能逃一次是一次。

停了一会,四人各回各位,再次上路,一个小时之后,弥琥到了地方,王芊芊赶走两个男生,拉着弥琥到一旁说话。

柳敬亭懒懒地靠着车,问宫承恩:“其实我对你们两挺好奇的,像你这样,而她那样,很多事情怎么融洽得了?”

宫承恩轻轻一笑,道:“你的意思是,像我这样的富家子弟,怎么偏偏要那么自虐地跟她在一块?”

柳敬亭不好接话,唯有一笑,宫承恩接着说:“其实你不觉得这才合理吗?一个叛逆的二世祖,爱上一个莫名其妙的野女孩,这种设定在小说里应该常见吧?”

说到这里,宫承恩忽然想到什么,笑道:“似乎《白发魔女传》也这样,卓一航是个官二代、名家子弟,练霓裳是个大盗,哈,你不会是按照我和芊芊……不对,不对,卓一航太弱,是一只绵羊,跟我不一样。”

柳敬亭笑道:“是啊,你比他强,以后也不要学他。”

“其实卓一航很傻,”宫承恩深有感触地说,“像练霓裳那样的绝世女子,他根本不该有一秒钟的犹豫,他不能真正理解练霓裳,所以练霓裳不再给他机会,我觉得这样安排是对的,非常合理。”说着对柳敬亭竖了一个大拇指。

柳敬亭谦虚一笑,道:“宫少似乎颇有感触。”

“差不多,芊芊的处境跟练霓裳有些相似,在别人眼里,可能都是魔女一类人物,说话行事,总想奔着惊世骇俗而去,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她爱干什么干什么,爱说什么说什么,最好这世上谁也看不惯她,我心里其实希望如此。”

柳敬亭大点其头,表示理解,恰好这个时候,王芊芊跟弥琥聊完,似笑非笑地走过来,柳敬亭则走到弥琥面前,跟她说再见。

“可惜,不能去看看宫家未来的掌舵人。”弥琥惋惜道。

柳敬亭脸色一沉,道:“你当着自己男朋友的面这么说,合适吗?”

弥琥做了一个鬼脸,轻扯了柳敬亭的耳朵一下,小声道:“你刚刚在车上跟她何尝不是相谈甚欢呢?”

柳敬亭想了想,提议道:“那,咱们扯平?”

“成交。”

……

和弥琥分别不久,宫承恩接到哥哥的短信,短信内容秉承宫家大少一贯的简洁作风:“到了。”

宫承恩先是非常地礼貌地询问柳敬亭现在是否方便,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再次启动汽车。

王芊芊仍旧坐副驾驶座,这回,她倒没主动找谁说话,低着头玩手机,车子刚走没十分钟,她忽然侧身把手机递给后座的柳敬亭。

柳敬亭接过手机一看,是一篇关于《白发魔女传》的火爆书评,楼主ID赫然就是“天道有常”,自从在江湖人论坛看到那篇惊艳的帖子之后,柳敬亭一直记着这个ID,对这种妖孽级的读者,许多作者都是保持着又敬又怕的心态,因为他们的眼力太毒,见识又高,评书论句往往一针见血,直抵本质。

这家伙这次的评论仍旧保持着超高水准,让柳敬亭皱眉紧锁的是,他居然和弥琥、王芊芊持相似观点,对小说中的感情描写颇有微词。

“掩书回忆,泛泛而谈,难免唏嘘长叹,仔细阅读时,这种郁郁心结,始终不能得到升华,颇有隔纱挠痒之感,不能尽兴,此为一憾。”

看来这种观点倒不是有人刻意抹黑,而是一种普遍现象了,柳敬亭抬头望着路边飞速倒退的路灯,心中暗道:“说我不懂写感情一定没错,但是说‘古庸生’写感情欠缺火候,就属恕我不忍了。”

不知“不忍少年”又想到什么,忽然嘴角一扬,自言自语道:“草原啊,岂非可以提前骑着白马啸西风?”

作为一部武侠爱情寓言,《白马啸西风》此时进入柳敬亭的视线,可谓时也运也,来得正好!

这时,车子忽然停下来,宫承恩回头对柳敬亭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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