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杨直低声问道:“娘娘,怎么了?”
聂无双低声一叹,慢慢地将书信拢在袖中,看着将要黎明的天幕:“他,走了。”

杨直不由一怔,正要说什么,聂无双已经疲惫地埋入披风之中,手心握着那冰冷的相印,心中早就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他的走是早就在她意料之中,可是偏偏这么快。快得令她措不及防。

信中寥寥几句,他说他要回齐国寻找最后的真相。

可是真相,对于她和他早就失去真正的意义。

原来心的苍老就在这么一刹那,爱恨情仇,一路背负总以为有那么一天可以得到解脱,可是没想到这一切早就留在那惨烈的岁月之中,再蓦然回首,早就不复当初。

她沉默地看着眼前宫灯照耀的几尺见方的颍州城,轿子缓缓经过,路边有蜷缩的士兵,年轻漆黑的脸上带着沉入梦中的笑容,也许他们在梦着关山万重之外的亲人……

聂无双看着看着,心头的沉重渐渐褪去。

她长吁一口气,对身边的杨直低声道:“杨公公,你说百年之后世人该怎么评说本宫?又该怎么评价这一场战争?”

杨直沉默许久,回答道:“奴婢不知,但是世人一定会记得娘娘所作的一切是一位女人所做的顶峰。娘娘可无憾了。”

竹轿悠悠,聂无双低声笑了一声,淡淡道:“罢了……”

……

齐国,齐京。

连日的强攻已经令往昔繁华的京城底下一片尸横遍野。偌大的城墙上污迹斑驳,齐国城墙上的旗子被流矢射破了一角,在风中可笑地飞扬着,带着几分末日的萧索与可怜。

萧凤青纵马而立,风起萧萧,吹拂他长长的束发,连日的强攻已经令他的眼中皆是血丝,双目刺红。只是面上越发煞白如雪,俊美深邃的五官一如往昔,带着百战嗜血的阴冷。

“报——”身后有士兵飞快策马跑来,到他跟前一丈,翻马跪下道:“启禀睿王殿下,这是京城来的消息,请睿王殿下过目!”

萧凤青随手一探,接过,打开,才看了几行,异色的眼瞳猛地一缩,狠狠地他捏紧了手中的信纸,脸色阴郁得吓人。

低头的士兵几乎都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杀气,不由低头战战兢兢。

“传本王的命令,限齐国的那个老匹夫明日日出之时就投降,若不投降……”萧凤青冷笑一声,俊魅的脸如地狱而出的修罗,带着说不出的癫狂与冷酷,一字一顿地道:“若不投降,等城破,本王誓要屠城!杀尽齐京中的每一个人!”

底下的士兵一怔,连忙大声应道:“是!”

萧凤青最后看了那齐国都城,冷然纵马离开。翻滚的怒意在胸臆之中,迎面的深秋的寒风都未能浇熄。

她竟然前去颍州城与萧凤溟见面!

她原来竟然还是背弃了自己!

心中的怒火几乎要燃烧整个胸臆。他一下一下地无情抽打身下的千里良驹,眼前所见都是累累的战场,一眼望不到边的焦土,连月的征战最后却换来这样可笑的结果。

聂无双,聂无双!你是这个世上最狠心的女人吗?为什么我把天下捧在你的眼前,你依然要回到他的身边?

一个破军岭败了又能如何?一个应京将要失守又能如何?我将要给你的是整个齐国,我将要给你的是你梦寐以求的齐国皇帝的人头!!

“啊——”思到痛处,他仰天长啸,双眼通红,愤怒地看着头顶似被战尘蒙蔽的天空,天光耀眼,刺得眼中流下泪来。

泪水从眼角滚落,心已痛得麻木,他不该留着她在应京,生生世世,生生死死,他都要留她在身边,他应该要留她在身边的……

身边旷野空旷无人,风带着未尽的硝烟缓缓在面前飘过,他终于捂住脸,无声地恸哭起来……

……

颍州城。聂无双把手中最后一封密信封好,这才吃力地站起身来,在暖阁中慢慢走动着,她打开窗户,看着底下忙忙碌碌的士兵与官员。他们脸上都带着茫然与无措,谁也不知明天要怎么样。

杨直端了补品走了进来,见聂无双出神,轻咳一声道:“娘娘,该喝汤了。”

聂无双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把手中厚厚一叠密信递给他,神色平静:“按本宫说的,交给信上的那些人。看到本宫的密信,他们应该知道怎么做的。”

杨直沉默接过,放在怀中这才问道:“娘娘已经决定了吗?”

“是的。”聂无双点了点头,淡淡道:“杨公公也决定了吗?”

“决定了。”杨直面上异常柔和:“奴婢说过,这一次娘娘不可再弃了奴婢。”

聂无双看着他,眸光复杂:“何其有幸,本宫身边能有杨公公。”

杨直躬身施了一礼,眼中带着深深的感动:“娘娘言重了。”

两人相对默默无言,心中千言万语却是不必再说一个字。

……

晨曦初绽,颍州城外的河中随水飘着一艘小小的乌蓬船,聂无双长叹一声,看着面前忙碌的杨直,心中只觉得无比轻松释然。

“娘娘可是困了?要不躺下来歇息吧。”杨直含笑道。

聂无双扶了扶头上包扎的青布头巾,嫣然一笑:“昨夜睡得甚好,所以不困。”

摇橹声吱呀作响,河面上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两岸的一切如梦似幻,如画卷一般。聂无双越看越是喜欢,不由笑意更浓。

杨直感染了她的好心情,一笑:“娘娘可要做好准备,这一路水路可是累得很的。”

聂无双轻抚自己隆起的腹部,淡淡道:“不累,这已经是我预想中最好的路程。”

杨直一笑,转身出了船舱,留一室静谧给她。

聂无双靠在乌蓬船的窗边,看着如画的两岸风景,看着看着,不由坠入了梦中,梦中无忧花开,漫山遍野……

……

约定的日子到了,萧凤溟一身明黄龙袍,纵马在队伍的前面,而眼前的颍州城门缓缓打开,里面静得可怕,所有的人面上都惴惴不安,身边地上放着卸下的兵器,战马亦是除了铁甲。萧凤溟俊雅的面上渐渐流露笑容。

她果然如约投诚,交出手上的兵权。

他身后的十万大军随着他的进入而昂然跟进,步伐有力而整齐,铿锵有力。

行至城中,地上跪着周围的几位州郡州郡县令,为首一人手捧一方朱红的漆盘,漆盘中放着一卷绢布。

萧凤溟纵马缓缓上前,问道:“皇后在哪里?”

那人战战兢兢道:“太后……不……皇后有话要带给皇帝陛下,她说皇上要亲自当众宣布赦免臣等,她才会出来与皇上相见。”

萧凤溟长长的剑眉一皱,上前拿起那明黄色的绢布,秀美的字迹跃入眼帘,字字句句皆是那一夜他允她的许诺。

他不由失笑。她果然聪慧如此,怕他言而无信特要他亲自当众宣布。

想罢,萧凤溟转身吩咐林公公拿来玉玺,郑重盖上,命他当众宣读。

林公公略带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宣读圣旨,那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却似春风拂过众人心中,他们脸上先是迷惑,然露出震惊,最后是压抑不住的狂喜……

原来她没有骗他们!原来她真的能让皇上赦免了他们的罪名!

底下众人,上至大大小小的官员,下至没有军衔的士兵都激动难耐,不用打仗了,也不用再流血了,可以回家了!带着皇上金口玉言的赦免,从此安安稳稳过完一辈子了!

萧凤溟看着底下所有人的狂喜,却有些心不在焉。她为什么还不出来?难道是要考验自己的诚心吗?

他向来沉稳,可是这一天这一刻他却浮躁了。

好不容易等林公公念完长长的一张圣旨,山呼万岁的声音响起震耳欲聋。他看向那传话的人。那人跪下,递上一封雪白的信笺,颤声道:“皇后命属下等皇上宣读完圣旨,给皇上这封信。”

萧凤溟看着薄薄的信封,心中咯噔一声。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盯着那薄薄的信笺。

终于,萧凤溟伸手缓缓接过,打开,一行秀美的字映入眼帘:妾无双呈请皇帝陛下御览:妾虽万死莫辞,但心已决,是生是死,不再背弃他……

眼前有什么一暗,所有的声音通通远去,萧凤溟茫然看着这短短几句,心头忽地涌起一股荒谬之极的自嘲。

原来,她还是骗了自己。

原来,她生与死都要与他在一起。

原来,自己还是留不住她……

心头一股阴郁滚滚流过,似炽热的铁水灼伤了心间,曾经的柔情蜜意,生死不离通通都是笑话。她倾国倾城的容颜下埋藏着竟是这样冷绝的心……

他忽地笑了起来,手中的信笺捏在手中,抖得如簌簌的秋叶。

“皇上?”林公公连忙上前,问道:“到底怎么了?”

萧凤溟不吭声,只是低声笑,笑着笑着,眼底却是深深的恨意……

“聂——无——双——!”他一字一顿地念出她的名字,深邃的眼中再也没有一丝温情,冷得令人心悸。

林公公被他的眸光吓得后退一步,底下众人看着皇帝飞快上马,绝尘而去……

……

经过近大半个月,眼前的景物越来越熟悉,聂无双微微吐出一口气,五年了,五年之后他终于踏上故国的土地。

“杨直,还有多少天的水程?”聂无双扶着船帮,小心翼翼地出了船舱,不知是因为身孕还是吃住都在船上,她原本纤细的脚肿胀不少。算算日子,再过一两个月就要临盆了。

她心中轻叹,却还是打量着前面的水路。

“还有三天。”杨直回答道。船尾摇橹的艄公依然沉默。这是从前萧凤青手下的暗卫,也是唯一能看在杨直旧情上帮忙的人。

“三天……”聂无双想了想,心中不知是喜是忧,想了想,从怀中拿出一支檀木簪,一封信递给杨直淡淡道:“告诉他,我来了。”

杨直躬身接过,递给船后的艄公,那艄公放在怀中,船身一晃,他的人如鬼魅一般,从水面掠过,顷刻就不见了踪迹。

聂无双看着那远去的黑点,这才坐在船舷边,揉着肿胀的脚踝,看着杨直:“杨直,你说他若知道应京给了皇上,会不会生气?”

杨直释然笑道:“失去娘娘,才是殿下最生气的事。”

聂无双轻叹一口气,看着悠悠的流水,轻声道:“这次总算不会负了与他的承诺。”

眼中点点水光泛起,渐渐的,再也看不清眼前的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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