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有如铁打般的汉子,竟也会流泪。然而他的眼泪,却是那般真诚,当中的极度哀伤连萧冷儿这个原本与他素不相识的人,也能轻易便感受到。
半晌停住了眼泪,木枷盯了远方,喃喃道:“跟在峰主身边这么多年,我原以为,对世事早已超脱,谁知……”再发呆半晌,才若有若无叹道,“谁知,对于人世的生离死别,尽管心中早有准备,仍是忍不住恸断肝肠。”

萧冷儿止不住问道:“前辈与伯母……”她对思璇原本就有些打心底的敬重,得知眼前此人跟思璇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跟他说话竟也不知不觉庄重起来。

悠悠叹息一声,木枷语出惊人:“十几年前我千辛万苦上赤霞峰找峰主,原本就是为了思璇表妹。”

萧冷儿也不做声,心知他既然开了口,那个多年前的故事,就算她不问,想必他也会告诉她。

果然顿了片刻,木枷便接道:“我与思璇一同长大,便是你们中原人说的青梅竹马。思璇在我们族人的心中,就像天上的月亮那样无瑕,我自幼便喜爱她,一心想着长大后娶她做妻子。但思璇长大之后,却遇上了楼心月,对他痴恋。我看着无奈,也不愿思璇痛苦,便想着,若思璇开心,就算她嫁给旁人,我也一样开心。但我怎么也想不到,思璇这样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子,楼心月竟然不喜欢她,而喜欢别的女人。我当时既惊且怒,但我打不过楼心月,思璇也不让我跟他拼命,只说她在嫁给他之前就知道,路却是她自己选的。后来发生了许多事,许多人都伤害过思璇,楼心月、那个中原的姓洛的男人,但我却只能在一旁看着,因为思璇不让我插手,她不许我做的事,我就没法子违背她的心愿。”他说到此处三分叹息七分认命,当中情意萧冷儿清晰可辨。

愣怔良久,木枷续道:“再后来她生下了楚儿,两年之后,跟楼心月彻底决裂。那个中原人想带她走,我也想带她走,但她却不肯。我知道她对楼心月用情至深,却也拗不过她。她让我娶妻生子,这件事我却没办法答应她,只是留在她身边,帮她照顾楚儿。楚儿那孩子,唉,可当然让人心疼,又聪明又懂事,小小年纪,对他娘孝顺得不得了,我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那样疼爱,可是思璇……”再一次顿住,木枷半晌方接道,“思璇却是个神仙般的女子,她分明可以让儿子过简单的生活,但她一边心疼,一边却又要竭尽心力的调*教他。那几个一起长大的孩子,沨儿几个纵然从小也吃了不少苦头,纵然只有楚儿一个人有娘亲,但他、他却必定是吃了最多苦的人,也许是因为思璇一早便知,楚儿这孩子的心性智慧,委实胜过常人良多。”

“正因为思璇太爱楼心月,所以即使楼心月再也不理她,她依然要做那么多事,才会累垮她自己的身子,也会让楚儿的童年全然没有幸福可言。”

萧冷儿小心翼翼问道:“前辈说上赤霞峰是为了伯母,可是因为伯母多年来郁劳成疾?”

“正是。”木枷颔首道,“那几年她身体每况愈下,我与楚儿忧心不已,后来我便决意要找到传说中的赤霞峰主人,救思璇一命。”

“那为何……”为何他最终找到风赤霞,却再也没有下山去,甚至连思璇的死讯,也是直到今日才从她口中得知?

木枷面上出现难以言说的哀伤之色,深刻入骨,良久叹道:“我当年执意想救她,只是想着,她一生都吃苦受累,我只想她能活得长久一点,最终能过些好日子。后来经历九死一生,却也明白了她的想法,她缠绵病榻的时候,楚儿已一日日成材,她一生的希望与寄托,全在那父子两人身上,只怕那时心中便已有了决定。那些年她活得太苦,为楼心月和楚儿安排得当之后,想必她、她心里早已是不愿活了。既然如此,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徒劳。我一生爱她,但她只当我是兄长,我也并不怪她,为峰主所救之后,听了他一番道理,便觉世事不过如此,我也不想再沾染,就此留在了赤霞峰,这一眨眼间,十几年便这样过去了。故人、故人也早已西辞。”

半晌萧冷儿淡淡问道:“当年伯母有什么完成不了的心愿,而非要加注在庚桑楚身上?”

木枷略有些惊奇:“姑娘跟楚儿很是相熟?”

目中有些酸涩,萧冷儿勉强笑道:“我爱得要死的男人,前辈说熟不熟?”

木枷浑身一震。

萧冷儿笑容越发凄然,喃喃道:“我在他心中,任何人在他心中,都是比不过他娘亲的。他为了那些,可以放弃一切,也一次次都不要我。”

“楚儿极为聪明,他是个有野心的人……”

“不,他没有!”萧冷儿跳了起来,目中含泪,“他心胸宽大,我知道他根本不屑于甚称霸武林。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有一个死结,而那个结除了他自己,任谁也解不了。庚桑楚,庚桑楚,这原本该是一个多肆意的名字,夫人研读庄子,为何却又要逼迫庚桑楚,不让他做个世外之人。”她刻骨铭心爱着的人,如果对他的心境连这点体会都没有,那她还有甚资格去爱他?

木枷目色奇异,半晌叹道:“既然如此,姑娘又何必怪他?”

“我没有怪他,我只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萧冷儿跌坐在地,捂着脸痛哭失声。她嫉妒思璇,疯狂的嫉妒她,纵然她是庚桑楚的娘亲,纵然她已经死了那么多年,可是她的死一直困住她心爱的男人,她看着他的痛苦无奈,从未想过要反抗要挣扎,心里像刀割一样疼。

扶她起身,木枷平静的道:“你不要再问了,说出这样的话,想必你心里对他所作所为,也并非当真不理解。以姑娘如此心性,能对楚儿有意,倒叫人欣慰。”

“以杀止杀……”萧冷儿喃喃,半晌抹一把眼泪,“如果我要杀了他呢?”抬起头望他,目光澄然。

木枷皱眉:“姑娘的意思……”

“他所做早已超过我能承受的范围,我纵然心中可以理解,却万万不能接受。”萧冷儿叹道,“这一次我爹爹残废,与他更是有莫大关系。听说一场大战,死伤过千,我纵然没有亲眼所见,却也能想象那情景该是何等惨烈。”

“如今中原武林与庚桑楚,早已势不两立。”

半晌木枷道:“你告诉我这些,却是为何?”

“我想你帮我。”萧冷儿静静道,“我要想办法杀了楼心月。”她或许不能对庚桑楚下手,但如今这父子二人,却非除掉一个不可,否则武林中哪还有宁日。

“我帮不了你。”木枷皱眉道,“如今连萧如歌都败在他手中,你想杀楼心月,无疑痴人说梦。”

萧冷儿不由有些沮丧。

片刻木枷再道:“也不是全无办法。”看她眼神蓦地亮起来,而他下一句话,转瞬却又叫她面如死灰,“这天下间若说还有一个人能重创甚至杀掉楼心月,这个人必定就是冷剑心。”

萧冷儿踉跄退后,这法子她不是不知道,却连这念头也从来不敢有。那人,不管她曾经做过什么,她给她的,还有她对她的感情,都是那样真实的存在过,她是她的娘,这一生都绝不会改变。

勉强找回理智,萧冷儿咬唇道:“我不以为楼心月当真儿女情长到能为我、为萧夫人牺牲……”

“自然不会。楼心月雄才大略,我亦深有体会。”木枷叹道,“但他对冷剑心一往情深,却也是事实。这世上若还有人能叫楼心月两难,只怕非冷剑心莫属。”

萧冷儿低头不语。看她两眼,木枷忽道:“冷剑心是萧如歌的夫人,想必你也认识?”

“我自幼便由她抚养长大。”萧冷儿一时有些烦恼,她若不忍让冷剑心对付楼心月,势必便终要由她自己来对付庚桑楚。从前或者她也连一分把握不敢有,但眼前此人……

似看穿她想法,木枷拂袖道:“我视楚儿如亲子,决计不可能帮你对付他,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萧冷儿目光一闪:“正因你与他的关系,想必对此事更不能置身事外。前辈本性善良,想必我不会看错。”

“但我却并不在意甚武林正道。”木枷说此话时,目中有些倦意。他原本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当年若非为了思璇,又怎会跟被视为邪魔外道的楼心圣界卷在一起,又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萧冷儿见他态度坚决,而且连她自己,委实也不知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便也不好再多说甚,只想着回去与楼心镜明几人商量之后,再做决定。这木枷,与楼心镜明想必也是旧识,却要看楼心镜明*心里又再做什么打算了。

*

萧冷儿回到木屋中时,楼心镜明早已在等着她。萧冷儿张口便道:“我在风先生处见到木枷。”楼心镜明想必早已知道,她这话却是对圣沨说。

果然便听圣沨“咦”了一声。

依暮云奇道:“你见到赤霞峰主人了?木枷又是谁?”

萧冷儿咬唇道:“木枷是思璇夫人的表兄,亦是庚桑楚……”她看着洛烟然,忽的灵光一闪,改口道,“亦是烟然的舅舅,他便是十几年前第一个上赤霞峰、而后来一直没有消息的人。”

洛烟然不由有些诧异,她从未料到自己还有个舅舅,而且竟会在这里遇上。

“木枷叔叔……原来他当年不辞而别,竟是为此,竟是为此……”独自喃喃许久,圣沨这才回过神来,神色有些黯然,“木枷叔叔自幼疼爱问心,问心与他感情极深。当年木枷叔叔突然离开之时,问心难过了好几个月。”萧冷儿既然已经知道木枷的名字,这些事却也不必对她忌讳。

萧冷儿心中自有打算,却听楼心镜明忽然叹道:“冷儿,你想做些甚?”

想了一想,萧冷儿却也不愿瞒她几人,遂坦然道:“我请木枷前辈帮我想办法对付楼心月,他亦告诉我,以楼心月如今的修为,天下还有一丝机会杀他的,唯有、唯有我娘一人。但我绝不会因此事而牺牲我娘,所以……”

圣沨闻言早已变了颜色,他纵然可以不把楼心月当爹,但冷剑心就算这二十年来从未照顾过他一天,他却不能不对她有所挂怀。

楼心镜明苦笑道:“你们却要在我面前讨论怎样杀我大哥?”看圣沨一眼,下半句话到底没说出口。圣沨如今就算和萧冷儿在一起,但他毕竟还是楼心圣界的人,更是楼心月的亲生子,如今把这些话听在耳中,又怎能不刺耳?

萧冷儿淡淡道:“我既不愿娘亲做出牺牲,如今爹爹又……杀掉楼心月之事,只怕却也行不通。”

洛烟然悚然一惊,站起身来:“冷儿你想……”

她不敢说出口的话,楼心镜明却顺口帮她问出来:“你想对付楚儿?”

此言一出,却是连依暮云也皱了眉。看众人表情,萧冷儿不由苦笑:“这难道很稀奇?我对付他,却也不是一次两次。”

但这一次却不一样。依暮云道:“可是这一次你却打定主意要以命……”

“我与他争斗哪一次不是赌上了彼此的性命?这有甚好奇怪。”打断她话,萧冷儿神色依旧平静。

但这一次确然不一样,洛烟然几人心中都有这感觉,叫他们说,却又好像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吸一口气,楼心镜明道:“你准备怎么做?”

“以庚桑楚才智武功,与他硬碰硬,想来我永远也讨不了好果子吃。”萧冷儿明知圣沨绝不愿听她说话,却仍然半分也不避讳,“但此行好歹也有些收获,我瞧那位木枷前辈心地善良,经过这许多年,对楼心月憎恨也未稍减。二则,风先生是个有恩必报之人,我此行为他带回风音素前辈的遗书,他感激在心,想必亦会帮助于我。”

楼心镜明皱眉道:“但这风先生一看就是极有原则之人,他帮你一回,想必绝不会再帮第二回。而如今你的身体,绝不能再拖下去。”她说最后一句话时,神色已转严肃。

沉默良久,萧冷儿道:“我一人事小,又怎能跟其他众多人命相提并论?我爹爹、爹爹他也会认同我这做法的。”

楼心镜明闻言心中一痛:“你从小到大,已经被牺牲过太多回,娘不想……”

“已经那么多次了,也不在乎再多这一次。”脸色有些苍白,萧冷儿笑道,“娘既然嫁给了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爹爹为妻,便早该料到萧家的一切,又怎能由得了我们自己做主?”

依暮云早已听得不耐,沉着脸问道:“萧冷儿,你究竟想做什么?”

萧冷儿挥一挥手:“我们这就去见风先生。”

她从头到尾也未多看圣沨一眼,圣沨不知何故,始终静静听她讲话,却也并没有提出甚异议,甚至连脸色也没有变一下。

由此一行五人前去找风赤霞,风赤霞似早料到几人会在这时前来,早已坐在崖边斟茶等候。此番有楼心镜明几人在,萧冷儿与依暮云纵然武功不济事,却也轻易过得桥索去。

“萧姑娘可想好,要我帮你什么忙?”风赤霞状甚悠闲,早已不复之前接到风音素遗书时激动难以自持。

圣沨却已对着旁边的木枷纳头拜了下去。

萧冷儿不客气在他对面坐下:“风先生可是决定对我有求必应?”

风赤霞微笑道:“萧姑娘有恩有我,我便为你破一次例,医治萧姑娘病情之余,亦会传授给姑娘救你爹爹的方法。至于木枷,姑娘若想要他帮你,只要他同意,我绝不会有异议。”

萧冷儿吸一口气:“风先生确定能医治我?也能使我爹爹腿伤痊愈?”

“你如今五脏六腑俱已受到严重损害,却也难不倒过,至于你爹爹,”沉吟片刻,风赤霞道,“我自有办法,但他若想要恢复一身武功,只怕却非朝夕。”

这一点早已想到,萧冷儿却也并不失望,只是点头道:“风先生要为我调理身体,想来也有些麻烦?”

风赤霞颔首:“那是自然。”

深吸一口气,半晌萧冷儿静静道:“若我想用医治我的解药,向先生换一位毒药,不知先生肯不肯应许我?”

似早料到她必定有所求,风赤霞甚至连眼皮也没有掀一下,只是道:“你想要什么毒药?”

“自然是这天底下唯有先生能解、足以杀死一个人的毒药。”庚桑楚身边有个精通天下药理的原镜湄,他自己更是功力深厚、谨慎之至,除了风赤霞,还有谁的毒药,能制服得了这两个人?

风赤霞抬头看她,半晌道:“萧姑娘机智无双,心中想必也清楚,你的身体,若再拖下去,将来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治。你确定要舍弃这次难得的机会?”

萧冷儿还未开口,依暮云和洛烟然已双双站了起来,斥道:“萧冷儿,你疯了么?”她二人忍耐多时,此刻看这几人都一副不关己事、不甚在意的模样,再也坐不下去。

全然不理会她二人,萧冷儿道:“风先生言出必鉴,冷儿信得过你。如此,请先生赐我天下至毒之药一副。”她说着已起身,对风赤霞深深一揖。

风赤霞轻叹道:“饶是我远离尘世这么多年,今日对着萧姑娘,也不得不说一声佩服。”

萧冷儿不解的望他。

“俗世中太多纷扰,我等人都选择避世而居。难得萧姑娘,小小年纪,一届女流,却能先天下之忧而忧,这份胸襟委实难得。”风赤霞说着业已起身,学萧冷儿方才模样,拱手向她一拜。

他如此说话,尚焦虑不已的洛烟然几人,反倒说不出话来。

萧冷儿喃喃道:“我哪有先生说的那样伟大,只是我……很多事一开始是不得已,到后来,我却也委实不愿再见这些人一个个无谓牺牲。”她原本也是个随心所欲、对江湖全不关注的烂漫少女,只因爱上一个天生属于江湖的人,认识了一群在江湖中打滚的朋友,于是掺和到这当中来。但到了后来,死了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血,她就算想停,也早已身不由己。她其实想法很简单,她只是相信人命的平等。也只是相信,他再继续杀戮下去,将来必定没有好结果,她怎舍得?

“如此,就请姑娘等我两日。”

*

睡到半夜时,萧冷儿忽的醒了过来。

她披衣从房中出去,便发现已是四更天左右,便自向崖边踱了过去。

月色如水,那悬崖边早已站了两人,都是绝美,正是圣沨与楼心镜明。眼见萧冷儿走近,圣沨容色便一分分僵硬了去。

楼心镜明轻叹道:“我已替你拦住了他,是好是歹,便由你二人自己解决罢。”

萧冷儿也在叹息:“圣沨,今日你若想下山,必定要打败我母亲,我才有理由让你过去,你可有这自信?”

半晌圣沨嘎声道:“你全然不提防我,只因你早已料到我会独自离开,也早已叮嘱萧夫人中途拦截我?”

萧冷儿坦然颔首:“你与庚桑楚兄弟情深,楼心月再如何负尽天下人,也总是你亲生爹爹。如今我不遗余力要害他二人,你又怎能不想写办法?我早已知道,你故意什么都不说,呆在我身边,便是要全盘了解我的计划,这才好回去叫庚桑楚做好准备。既然如此,我又怎忍心弗了你的心意?”

转过身去,圣沨双肩颤抖,若还有半分其他可想,他又怎会走这一条路?

看他半晌,萧冷儿神色忽的变得异常柔软,悠悠道:“大哥哥,你另一半的目的,难道真以为我不知道么?”

圣沨霍然转身,月色下他苍白面颊,有种奇异的美丽,叫人难以逼视。

“我知道大哥哥你怎么想。”看他神情,萧冷儿忽的落下泪来,“你以为你这样走掉,让我知道你是为了去通风报信,让我以为这样的方法不可行,就会自动打消这念头,就肯接受风先生为我医治。难道你不是这样想么?”

圣沨颤抖得愈发厉害。楼心镜明黯然长叹,转过身去。

“只可惜,大哥哥,有时候,我真希望,我可以如了你们的愿,让你们开心一点,只可惜我……”

剩下的话,她已不必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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