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啼笑皆非:“难不成我要头上长角?”
他只是这么一说,端木翠却当真细细打量起他来,目光在他头上逡巡不去,看得展昭头皮发麻,真怕忽然有两只角破皮而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展昭,若是找不到她,你就自己回去吧。”

展昭一怔,脱口道:“你说什么?”

“我说,”端木翠认真道,“若是找不到她,你就自己回去吧。”

展昭愣在当地,“自己回去”这样的念头,他根本就从来没想过。况且,依着温孤苇余所说,找不回端木翠,他也根本无法离开沉渊。

端木翠见他发愣,只当他是没明白,反而认真地给他逐条理析起来:“展昭,你既然是两千年后的人,你的朋友或者亲人,应该还在那边,难道你就不想念他们吗?你已经找了那个端木姑娘这么久了,既然找不到,就不要再找了。有些东西,丢了就是丢了,何必执着?”

展昭面色一青,腾地站将起来,吓了端木翠一跳。

她愣愣看他,吃不准他为何有此举动,哪知过了片刻,展昭又慢慢坐下去,面上是平静下来,胸膛处起伏得厉害,足见方才是动了气的。

顿了一顿,他才低声道:“你不懂。”

“倘若我不懂,你说了,我不就懂了?”端木翠嫣然一笑,“我只知道,若换了是我,身处异世,找不到想找的人,难道还耽留一辈子?展昭,你方才说喜欢她,想来你是不舍得,但是再不舍得,总还要过下去的。我从小到大,不知道不舍得过多少东西,但是有些事情,也由不得你的,当时难过伤心,很久之后再回头看看,再厉害的伤口也结了伤疤,不那么难受了。”

展昭淡淡一笑:“我知道。”

接着不再言语,目光有些恍惚,似是念及旧事,眸中渐渐化开温柔之色:“端木是个很好的姑娘,有时她脾气很大,好像炎夏一场急雨,打得你浑身透湿,但还没等你反应过来,她又转怒为喜,叫你哭笑不得……”

他的声音渐渐转低:“总之……是个很好的姑娘。”

端木翠嗯了一声,静静听他讲。

“她下界是为了除妖,温孤苇余串通瘟神,在宣平城中散播瘟疫,短短几日时间,不知害了多少无辜百姓。包大人派我和公孙先生前往宣平,见机救治。但是人力卑微,白芷艾草怎敌得过妖孽奸佞,若没有端木,我和公孙先生又能救助几人?

“我从来没有听过冥道的恶名,但我也知若冥道被打开,人间必然生灵涂炭,说不定便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当时我便想,若能阻止这一惨事,哪怕是要展某肝脑涂地,也是值得的。

“所幸老天有眼,端木阻止了温孤苇余。开始我不知她身堕沉渊,只当她是死了,所以决定离开,即便心中有不舍有痛苦,但无谓在冥道耽留,徒添一条人命。可是后来温孤苇余同我说,端木没有死,她只是堕入沉渊之中。

“既知她不死,哪怕拼了我这条命,也自然要找她回来。冥道封闭,人间重得太平安乐,是端木舍了自己换来的,难道我能因为惧怕沉渊凶险,就将她孤零零撇下,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吃水尚不忘掘井人,世人不知她所为,不会念她一句好,不在意她生死前途或者说得过去,但是我伴她左右,一切看在眼里,我再弃她,有谁念她?我抛了她不管,有谁管她?

“你说得不错,开封有我牵挂的亲人好友,亦有展某未尽的责任,若力有所逮,展某自然希望能早日携端木归去,但若天不眷我,无法得返……”

说到这儿,展昭面上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殇痛:“若天不眷我,无法得返,那展昭心中,虽有憾却无愧。展昭亦算是为封印冥道,为宣平百姓而死,不算死得毫无分量。你说我是舍不得她,又对又不对。我舍不得她,是对她有情;我要找回她,更为全一个义字。展昭为人立世,一身担待,但愿有情有义,不想做无情之人废义之士,旁人如何评论,自由得他,我自己问心无愧便是。”

端木翠听得怔住。

其实她也未必完全能了然展昭所思所想,只是觉得他这一番话说来,赤诚坦荡、恳切真挚,字字句句,在自己心中激起的波澜,实在是前所未有。她幼时遭变,年纪尚小便要思虑周全面面俱到,后来得姜子牙调教,晋身战将,攻城略地,更是性情狠辣,凡事只求一个赢字,不问手段不计战法,权谋为上利字为先,何曾想过什么情字义字?即便有,也是小情私义,不咸不淡不轻不痒,呼之即来,弃之亦不可惜。

有那么极短时间,她甚至羡慕起那个端木姑娘来。

这一晚她召展昭进来,言明“不要云遮雾绕,大家敞开了说”,倒也并非欺瞒。她并不忌惮跟展昭言明:虽然她心中有怀疑此处即是沉渊,但她并不愿意牺牲目下的一切去博这一赌。在她看来,这里一切都好,尚父、毂阊、杨戬、阿弥,都是她熟知熟稔之人,从小到大,往事历历,她愿意就这样继续下去。虽然对展昭不无好感,但展昭是谁,她并无印象,她也不知那个两千年后的朝代是什么模样,她为什么要舍下眼前一切,甚至抛却生命,去听信展昭的一家之辞?

可是,在听了展昭的话之后,她犹豫了。

这犹豫并不是说她改变了想法,她只是忽然想把这个必须面对的“言明”时刻拖下去,为自己多争得一些时间。或许她应该再想一想,有很多事情,应该再想想明白……

“展昭,我……”

话没能说下去,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她的手按向小腹,眼前忽然模糊起来,只觉面前的人一忽儿扯长一忽儿压短,有纷乱的色块乱碰乱撞,然后蒙上一层血色。

有黏稠微腥的液体从眼角流出,那一定不是眼泪。

端木翠的意识如同渐煮渐沸的水,开始还能模糊地分辨出形色声,后来就只能听到沸滚的水声了。这声音像是从身体内部蔓延开的,渐渐没过耳膜,然后她听到自己居然还很镇定的声音:“我中毒了。”

这一声过后,所有的堤坝和防线全盘崩开。她不知道自己倒下没有,似乎是被展昭扶住了,有一瞬间,周身的大穴被外力冲压,有刹那清醒。她看见展昭焦灼而苍白的面容,但她无暇去顾及这些了,她盯住了展昭眸中自己的影像。

“我居然死得这么难看。”她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奇怪的念头。

然后,即便是对穴道的冲压也无法让她保持清醒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黑色的折翼的鸟,正向着不可知的深处急速坠落。

有很多快速闪回的记忆碎片,喧闹着嘈杂着挤进脑海,又很快被后来者气势汹汹地拨开。许多往事,悲哀或是喜悦,印象深刻或是浅淡,重要或是不重要,都争前恐后地来,不待她辨清就消逝散开。她确切知道自己是要死了,这种感觉,她并不陌生。

谁来救我?她想。

那一次,她也是这么想的。

她原不知道殉葬竟是这么可怕,开始时棺上尚有气孔,躺在棺中摇摇晃晃,眼睛死死盯住从气孔中透入的两线细细的光,耳中传来哀哭号啕之声。她并不觉孤单,隔着棺椁,她还在人间。

但是后来,掩棺入土,最后一线光都没了,窒息的感觉和着黑暗扑面而来,她害怕到哭出来,拼命用手去抓用腿去踹暗沉沉的棺壁,后来知道徒劳,只剩下哭,开始扯着嗓子哭,然后哭累了,很小声地间断着呜咽地哭。

哭着哭着,忽然听到娘亲叫她:“小木头。”

她吓了一跳,好奇竟大过了惊喜,一双眼睛瞪得乌溜溜圆,奇道:“娘,你怎么来了?”

她亲眼看到娘冰冷的尸身被放入另一口棺材的,难道是她哭得太大声,把娘给吵醒了?

棺中很黑,她看不到娘的样子,但她能感觉到娘云朵一样柔软的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声音好听极了:“小木头,睡一会儿。”

她听话地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听到刺啦刺啦的声音,像是指甲在刮擦棺壁,听得她毛骨悚然。

她忍不住问:“娘,是你吗?”

娘低低应了一声,柔声哄她:“娘要把棺材弄破,让小木头出去。”

“那别抓了,好难听的。”她抱怨,想了想又一本正经地跟娘讲道理,“抓不开的,我那么使力踹都踹不开。”

娘扑哧一声笑了,声音愈加绵软温柔:“好,不抓,那小木头好好睡。”

她心里叹了口气,怎么又要睡呢,虽然她确实很喜欢睡,但是以前睡多了不是还会被娘揍的吗?

不过,睡就睡吧,不睡白不睡。

也不知睡了一天,两天,还是三天,醒来之后她睡不着了,她轻轻去拉娘的衣裳,小声道:“娘,我做了个梦。”

娘嗯了一声,在她额上亲了亲,嘴唇微凉,像是经了薄霜却不失饱满的花瓣,带着凉凉透透的香:“那小木头说说,做了什么梦。”

“我梦见我就要死了。”她皱着眉头回忆,兼总结,“后来天空飞过一只熊,我就好了,不死了。”

其实她做的梦很长很长,梦里,她遇到很多危险,很多稀奇古怪的死法,有一次,被一只蚊子叮了一口,她就觉得自己要死了。

但是每一次,她都转危为安了,为什么呢?就因为天空飞过一只熊?这是多么奇怪的梦啊。

文王的第四个儿子周公旦精于解梦,但那个时候,他声名未起,端木翠也没听过他,她只能问娘:“娘,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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