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啊。”端木翠喝汤之余不忘招呼耄耋老者,“你要是嫌没味道,可以向老板讨些米醋。”
“不知道姑娘有什么话要同老朽讲?”耄耋老者终究按捺不住。

“你问这个啊?”端木翠似乎已经完全把这事给忘了,此时才重又想起来,四下看了看,依然坐于当地,却将上半身往老者这边凑近,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我看你道行不浅,再苦修些时日便将有所成。你不在深山修行,却跑到这市井之地转悠什么?”

耄耋老者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我本来是可以收了你的道行,把你打回原形的。”端木翠说得如同吃饭一般平常,“可是我娘从小就教我要多栽花少种刺,看你品行不坏,是循正道修行的材料,就不同你为难了。”

耄耋老者舒一口气。

“可是做人做妖,都得找准自己的位置。”端木翠继续话题。

“上头是神仙府邸。”端木翠指指天。

“下头是鬼怪老巢。”端木翠指指地。

“至于你们,合该老老实实居于丘林菏泽之中。”端木翠叹气,“人境哪是你们该到的地方。”

“小人原本也不敢擅入人境,只是那永州食子案的凶嫌委实冤枉,小的不忍罔顾人命,这才一路尾随而来。”

“又是永州食子案?”端木翠微微错愕,“此案并无精怪作祟,若他确系冤枉,包大人自会彻查,又何必你一路相随?”

“并无精怪作祟是真,但个中缘由诡异莫辨,非人力彻查所能明。”耄耋老者忽地站起,向着端木翠深深一揖,“小人修道日久,好生明了不可因族类私仇而害人性命,还请姑娘成全,允小人在人境略略滞留,小人定当寻机谒见包大人,以辩那人清白。”

事实上,凭着端木翠与开封府的交情,大可带那老者大摇大摆自正门出入,全然不必套上这身夜行衣翻墙行事。

这要归咎于那老者坚持自行其是,一再谢绝端木翠的帮忙。

这点小小心思,焉能瞒得过我,端木翠嗤之以鼻。

嘴上说不欲麻烦端木翠,事实上还不是想独揽功德?救下无辜之人,那老者功德无量;若是借了端木翠之手与人洗冤,功德难免旁分。

拯人性命还存功利之心,端木翠暗暗摇头,看来此人的修道之路漫漫且修远兮,莫说上下求索了,就算上下左右前后求索都未必能遂意啊。

“姑娘,”见端木翠立于墙下整装待发,啊不,是整装待翻,那老者再三辞谢,“小人一力即可,不须劳烦姑娘。”

端木翠斜了那老者一眼:“谁说我要帮你了?你进去找包大人,我进去是找展昭,大家各行其是,互不相干。”

那老者犹有疑色,却不再相询,胸腹贴于墙身,倏地蜿蜒而上,迅捷如蛇。

废话,人家本来就是蛇。

端木翠看得目瞪口呆,半晌,不甘心道:“施展法术有什么稀奇,我半点法术不用,单凭一己之力,也会爬进去。”

言出必践,果然弃了轻身功夫,借着铁爪一步步上爬,显见平日疏于练习,爬了不到几步便歇好久,歇得展昭忍无可忍。

“端木翠,”展昭仰头,“你要见我,走门便是,又搞什么玄虚?”

端木翠吓了一跳,低头看展昭:“你……都看到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该看到的都看到了。”展昭叹气,“你下来吧,依照你这歇法,半夜都翻不到顶。”

“谁说的?”端木翠气结,“我只不过是要凭着人力爬过这围墙而已,再歇片刻就能爬过去。”

展昭头痛:“那你就这样……趴在墙上跟我说话?”

“我喜欢这样跟你说话。”端木翠发狠,“而且上面比较凉快。”

话音刚落,展昭一撩衣襟,平地上跃。端木翠尚未反应过来,已被展昭带了下来。

甫一接地便双脚无力,端木翠赶紧扶住展昭,两只手臂都似在微微颤抖。

“手脚都发软吧?”展昭忍住笑,扶端木翠在墙角坐下,“上头虽然凉快,却不是那么好待的。”

端木翠狠狠剜展昭一眼:“我只是想不施法术,单凭人力爬过……”

“好啦。”展昭啼笑皆非,又抬头看了看墙檐,“方才翻过去的那老者是谁?身法那般怪异。”

“你也知道有人翻过去了,还在这儿不紧不慢,也不说去保护包大人。”端木翠一边按捏发酸的小腿,一边低声嘟囔。

“我听到你二人对话,你自然不会带歹人来危害大人。”展昭微笑。

端木翠看展昭:“展昭,包大人为什么要重审永州食子案?”

展昭已猜到端木翠十有八九是为永州案而来,倒并不讶异:“永州案上报开封之后,大人和公孙先生就一直好生关注,且大人经常叹说虎毒尚不食子,据街坊言说,那凶嫌平日里并不残恶,做出这样的事情实在让人匪夷所思,此其一也。”

“其二呢?”端木翠追问。

“公孙先生给永州长吏去书详询此事,长吏回信中有一点颇让大人生疑。据说凶嫌下狱之后就不曾开过口,半句话也未曾为自己辩解过,他又目不识丁,也不能将自己的冤屈写出来,只是目中常含悲苦之色,看到的人无不心酸落泪。”

“那今日堂审可有进展?”

“能有什么进展?”展昭苦笑,“口不能言笔不能写,就算大人有心重审此案,又有何力回天?”

一灯如豆。

包拯和公孙策还在试图找出永州食子案的突破口。

今日堂审,包拯界方一拍:“你可知罪?”

那人僵跪于当地,一动不动,良久目中流下泪来。

“依学生看,”忆起白日所见,公孙策嗟叹不已,“那人确有苦衷,但观其神色,他似乎对自己能否洗冤并不在意。”

“此话怎讲?”

“回大人,他虽然口不能言,但肢体活动无碍。若果真有心伸冤,大人问他是否知罪之时,理应摇头否认或是点头服罪,但他却若泥胎木塑,阖目向天涕泪长流……”

“公孙先生所言有理,”包拯点头,“他这般行止,此中必有极大隐情。只是他不开口,本府又从何为他洗冤……公孙先生,你可有良策……公孙先生?”

连唤两声不见公孙策应答,包拯略感诧异,抬头看公孙策。

公孙策双目圆瞪,满目惊惶,上下牙关磕磕撞撞,抖抖索索伸手,指着那紧闭的门扇。

包拯循着公孙策所指看将过去,倒吸一口凉气。

有什么东西,正自那紧闭的门扇缝隙处挤将进来。初时薄透如纸张,整个透入之后便在原地飘摇转荡,竟是一个轻软飘忽的纸片人。包拯眉头皱起,正待开口训斥是谁这等促狭胡闹,就见那纸片人悠转之间,慢慢鼓胀成形,平展如纸的面上慢慢凸起耳鼻凹进双目,紧接着十指虚展、双足委地,摇摇晃晃之下,长成一耄耋老者。

“草民佘公旦……”

“妖怪!”

公孙先生的神经显然紧绷至极点,忽地大喝一声抓起桌上砚台向着那耄耋老者掷了过去。

在此,实在应该为公孙策的勇气三击掌。要知道在《六指》这个故事当中,公孙先生可是话也没说半句,当场就栽了过去。

谁也不是天生胆大,展昭初进端木草庐时,还不是冷汗涔涔?公孙策由当日的直接昏厥成长为今日的奋勇迎敌,与端木翠的影响不无关系。

再假以时日,公孙策必将进一步进阶,群魔舞于前而不色变。

这是后话,略过不提。

却说那大力掷来的砚台,除了将架上的瓶瓯击得四分五裂,并未能伤及老者分毫。在此,我们就不批评公孙策的掷投精度了。

那老者被公孙策的怒喝吓得一激灵,竟手足无措起来。包拯上前一步,不怒自威:“你适才说,你叫佘公旦?”

佘公旦向着包拯一拜到底:“草民此来,实是为了永州食子案。”

“你的意思是说,那人的夫人从未真正诞下婴孩?”展昭吃了一惊。

“也不能这么说。”端木翠抬脚跨进府门,顺便冲着当值的衙差笑了一笑,“那人活杀了那许多蛇,又嗜啖蛇羹,久而久之,那些蛇临死时的怨气便郁结在那人体内,上下窜撞,苦寻出路,趁着那人与妻子欢好之时,便……嗯……你明白吧?”

展昭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耳根处隐隐发热:“嗯……明白。”

“所以,这怨气便转至那人妻子体内,与腹中的元胎合二为一。那人妻子所诞下的,在百日未足之前,并不算是真正的婴孩……”

“可否以精怪论之?”两人拾阶而上,转入游廊。

“个中并无精怪,如果一定要说,只能说是因果报应使然。”

“因果报应?”

“该怎么说呢,”端木翠想了许久,“展昭,你有没有听人说过,多儿多女多冤家,无儿无女坐莲花,又有人说,儿女是父母欠下的债,是前来讨债的?”

“听过。”

“凶嫌杀蛇无数,欠下历历血债,蛇的戾气郁结成胎,托作婴孩,也算是今世前来讨债。但是形体的转换与托生并非顷刻便成,在百日未足,尚未浸染足够尘世人气之前,总还改不了之前习性。所以那人夜归之时,会看到那婴孩幻作蛇形游走。”

展昭只觉匪夷所思。

“不只是蛇,所有由畜生道投生为人的,百日未足之时,总是改不了做牲畜时的习性,只不过幻作原形的少之又少罢了。退一步说,哪怕是人再世投生,你当那一碗孟婆汤,便真的立时抹消了前生记忆?他们都还是略略记得些的,所以刚出生的婴儿只会啼哭不会说话,待他们学会说话时,故旧之事也就忘得差不多了。”

“你的意思是说,百日未足之时,那婴孩可人可蛇,所以那人当日所杀是蛇而不是人。”展昭略有所悟,“但是百日之后,那婴孩就再转不了蛇身,届时那婴孩就是人而不是蛇?”

说得好生别扭,展昭自己都觉得拗口。

“可以这么说吧。”端木翠怅然,“所以他当日看到的和所杀的,只是一条蛇。只不过那蛇死后,蛇灵涣散,剩下了原有的人形肉胎。旁人看到了,自然会认定他是杀亲子而啖之。”

“这样的案子,让大人如何去判?”展昭苦笑,“说它是蛇,它百日之后又会完完全全蜕变为人;说它是人,它偏又幻化了蛇遍地游走,那人杀的究竟是蛇还是人?”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包拯的书房门前。

“那就要看包大人作何想法了。”端木翠嫣然一笑,伸手叩响了门扇。

闹得沸沸扬扬的永州食子案,终于尘埃落定。

端木翠说得不错,个中并无精怪,因果报应使然。

若无那次偶然的“夜归”,一切都会在不经意间发生——上半生辛辛苦苦积累的家业,下半世都会败在那前来讨债的“蛇子”身上。

偏那投作人胎的蛇一时半刻转不过性来,幻作了蛇形四下游走,叫他逮个正着,手起刀落,又是一锅蛇羹。

他杀的是蛇,还是人?

“他当日看到的是蛇,杀的也是蛇。”包拯喟然,“他若看到的是那小儿四下爬玩,怎么可能动杀戮烹煮之念?”

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此案终以妖法障目而结。

大堂之上,结此奇案,观者哗然,议论纷纷。

那人却无丝毫喜色,木木然任人除去镣锁木枷,似乎犯案的是旁人,得释的也是旁人。

张龙、赵虎奉了包大人之命,与了那人些许银子,将他送至开封城郊。

由始至终,那人未曾说过一句话,拜别了张龙、赵虎,闷头而走,直到猝然间撞上一个人。

端木翠。

“我只是很想知道,为什么自那之后,你从来不曾开口讲过一句话。”

那人躲闪着端木翠的目光,绕开她站的位置,想继续行路。

“你不说,我也会知道。”端木翠笑笑,忽地右手虚张,旋即往半空一带。草丛中一只惊慌失措的老鼠,不知被什么力道牵扯而出,吱呀乱叫着腾跃于半空。

那人猛地转过头来,自口中吐出丈二长的蛇芯子,裹住那老鼠身躯,倒卷入口,连皮夹肉,生咬猛嚼,嘴角流下猩臭的血来。

他早已不能说话。

避过了开封府的问责和人间礼法,终未躲得过异蛇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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