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骧手臂随意地搭在长椅背上。在他,望着女儿在他视线范围内恣意玩耍,应该是难得的放松又惬意的时间吧……静漪目不转睛地看了这一动一静的父女俩。一个玩的开心,一个看的得意,都没有留意还有人在注视着他们。
“要过去打个招呼吗?”梅季康问。

静漪摇头,说:“我累了,想回去休息了。这就去同杜先生道别吧。”

梅季康看她的脸色,已经知道她心情。

她先转身,他在后,回头看了一眼陶骧父女所在的位置。

“司令。”路四海低声叫陶骧,“时候不早,是不是……”

陶骧望着在草地上和杜家的马尔济斯犬玩成一团的遂心,说:“再等一会儿吧。”

遂心笑的极开心。

她一晚都很高兴,对着他不住地笑。

他曾经以为他的女儿是不太喜欢笑的,现在才体会到,其实是他没有给她足够的机会……他点了一支烟。刚刚点上,就看到那团雪白扑过来,叫着爸爸、爸爸。身后的小狗追着她的脚步,咬着她的裙子……他将遂心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膝上,问:“怎么?”

遂心将他嘴角的烟抽出来,说:“爸爸又抽烟了!”小眉头一皱,很不高兴似的。

“要爸爸不抽烟也可以,囡囡亲爸爸一下。”陶骧说。

遂心毫不犹豫地在他腮上亲了一下,然后歪了头看他,问:“再亲一下,是不是今天晚上都不抽烟了?”

“好,今天晚上都不抽烟了,听你的。”陶骧笑着抱她起身,就那么扛在肩上,说:“我们回家!”

遂心指着那只小狗,说:“杜伯伯说送我了!”

“四海,带上!”陶骧说。

“是,司令。”路四海赶紧把小狗给捉住。遂心要小狗,他交过来。

“现在我也有自己的小狗了……爸爸有白狮,我有它。杜伯伯说要我好好养这只小狗……他以后到家里做客,要看这只小狗胖不胖。”遂心说。

“又叫杜伯伯?”陶骧看了女儿。

“他不高兴我叫杜爷爷,说他和你还有逄叔叔是朋友,不兴那样把他叫老了。”遂心说着,抚弄着小狗。

陶骧笑了。

他带着遂心穿过草地,走上杜家花园幽静的小径。

路四海带人不即不离地跟着,看到前方有杜家的人在巡视。除了他们的车子,也另有车在等候。此处并不是杜家正门,来往宾客的车马都不在此停留。他正欲让人上前询问,就听见有说话声。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杜文达。

他自远处便高声道:“牧之,怎么这就要走?”

陶骧将遂心放下来,道:“时候不早,该带囡囡回去了。”

“该回。回去晚了,恐怕老太太挂心。但怎能不让我出来送送呢?”杜文达责怪陶骧,又特地弯腰和遂心说话。

遂心抱着小狗给杜文达看,陶骧替她道谢。

“这也值当挂在嘴上?是我老早答应了囡囡的。”杜文达看着可爱的遂心眉开眼笑,“程先生也要走,在里头却被耽搁了会儿——我那些太太们,久闻她大名,又难得见着本人,非要和她说会儿话才放她走呢。”

陶骧看了遂心,点头。

“可算出来了。”杜文达说着,陶骧就听一阵女子的笑语声飘然而至,一看果然是静漪在杜夫人的陪同下向这边走来,身旁还有几位,除了杜文达的姨太太,还有之慎的太太慧安。

陶骧见杜文达意味深长地笑,没言声。

遂心看到慧安,喊着舅妈,跑了过去。

静漪并没想到临走还能遇见遂心,就见慧安弯身亲吻遂心,她脚步打了个顿。慧安牵了遂心,等着遂心叫人。从杜夫人开始,到静漪。

“陶小姐比上回见,个子可高了不少。”杜夫人含笑道。

静漪与众人告别,最后才和遂心说再见。

母女俩都是白色的礼服,如出一辙的美丽大方。看她们温温婉婉地话别,在场的人都沉默不语。

静漪经过陶骧身边时,只看了他,没有出声。

倒是陶骧,对她点点头。

待静漪由梅季康陪着上车离去,杜文达清了清喉。杜夫人和一众女眷先走开,他低声对陶骧道:“程先生这般才识,也难再得。”

他碍得遂心在场,更觉得不必多言,只送陶骧父女往外走。

陶骧见杜文达的随从已在身旁等候多时,知道必是有事找他,便坚持请他留步。杜文达无奈先回去,说好改日再见……

“爸爸,你这就要出门么?什么时候再回来?”遂心忽然拉着陶骧的手,问。

陶骧说:“爸爸还会放几天假,陪陪囡囡。”

“是因为囡囡生病了么?”遂心又问。

陶骧低头看了女儿,说:“囡囡以后不要轻易生病。”

“好。”遂心说。

“囡囡,”陶骧看着抱着小狗的女儿,“爸爸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认真地想过,再回答爸爸。好吗?”

“嗯。”遂心点头。

“那你看着爸爸。”陶骧将遂心放在车座上。

遂心抬眼看他。

大大的眼睛在夜色中极黑。

陶骧望着遂心的眼睛,问:“囡囡,如果很久不能见到爸爸,行不行?”

遂心的大眼眨着,突然的,她从座椅上站起来,抱着小狗打开车门就从车上钻了下去。

陶骧一愣。路四海就要追上去,陶骧摆手,他跟着遂心走在路上,遂心一句话不说,蹬蹬蹬地顺着这狭长的弯道走着。他知道要走好久才能出了杜家花园的……遂心小白裙子在昏暗的路灯下,是象牙色,头发上的蝴蝶结,飘呀飘。

她气鼓鼓的呢。

他没看到女儿的脸,也知道她正气鼓鼓的。

“囡囡,站住!”他终于说。

遂心站住,回过身来瞪着他。

他走近了,才看到遂心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

“囡囡啊……”

“密斯苏很讨厌我嘛?”遂心眼泪都落到怀里的小狗身上。小狗的绒毛湿了,抬头舔着遂心的下巴。“她很讨厌我,所以她要成你的新太太了,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

“没有的事。”陶骧说着,眉头锁起来。

“一定是这样的!她要做我的新妈妈,就是他们说的后妈,后妈!我不要她,她也不要我,她只要你……”遂心哭着说,“爸爸,你不要我了!我就知道,你这些天对我这么好,一定是哄我的!我也不要你了……我要跟奶奶和大姑去……我要回老家,我要跟大伯和麒麟哥哥一起过!爸爸你坏!”

陶骧摸着遂心的脸蛋儿,低声道:“陶遂心,你这急脾气,随谁呢?”

遂心一个劲儿的哭。

一辆车子驶过来,车灯明亮,他忙将遂心抱起来。

遂心还是哭着,不肯让他抱。怀里的小狗也哼哼唧唧的。

“陶遂心,爸爸的意思是,如果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爸爸,你得学会应付。你是大孩子了,知道吗?”他给遂心擦着眼泪。

遂心哭的更凶。

“爸爸不会跟密斯苏结婚的。而且,爸爸……”陶骧说着,忽然顿住了。

因为遂心突然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仿佛是被吓住了。

他揉着遂心的头发,说:“你要听话,囡囡。”

遂心紧闭着的小嘴终于张开,说:“爸爸,你要一直活着!”

陶骧愣着。

“我听到杜伯伯说的,是要打仗了么?福妈妈说,打仗就会死很多人……我不要你死!”遂心搂着陶骧,“你要活着,娶密斯苏也可以的……可是我就不能老见到你啦……”

陶骧听着遂心颠三倒四地说着,又是想笑,又觉得心酸。只好抱着她,慢慢地走着。

他其实不惯这样哄孩子。

不知道该怎么对付遂心……但也许就是这样抱着她,和她在一起,她就会觉得安全了吧。

他借着路灯的光,看看女儿。

遂心在他肩上靠着,渐渐安定下来。

陶骧只觉得肩头越来越沉,待走到杜家大门口的时候,他才上车。

遂心已经哭累了。

“爸爸,没有妈妈的小孩已经很惨了……”遂心迷迷糊糊地说。

陶骧摸摸女儿的头,他看了一眼大门口停的那辆车子。

他知道自己和遂心不离开,那辆车子是不会离开的。

“司令?”路四海在开车后,看了眼那辆车子。

陶骧抚摸着遂心的额头,低声说:“不用在意。”

“爸爸,我妈妈为什么不要我了?”遂心问。

陶骧亲了下遂心的额头。

“你妈妈没有不要你。”他说。

“撒谎。你们骗我,说我妈妈肚子疼才把我丢了的……我丢了洋囡囡,都会找回来。她不找我,就是不要我了……”遂心箍着陶骧的脖子,又哭起来,“你们都不要我了……爸爸你不要死……”

陶骧出了一身的汗。

等遂心哭了累了也念累了,他才说:“你妈妈会回来找你的,囡囡。你想她的时候,她也在想你的。”

“骗人……她想我怎么不来找我……回来找我,我也不要她了。”遂心说着,吸着鼻子。眼泪汪汪地望着陶骧,“我有爸爸就可以了。”

陶骧拿手帕给遂心擦着眼泪。

他的女儿,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这么哭……他是真舍不得让她哭。

她哭起来,就更像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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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漪命司机把车停下来。梅艳春以为她要什么东西,说:“程院长,前面才是……”她刚说着,便看到程静漪望着前面的一辆车子。车子开了一段,停在一个弄堂口。先下来一个精神的小伙子开了车门,随即一个穿着红色毛呢大衣的小姑娘从车上下来。

梅艳春顿时明白为什么程静漪要车子特意拐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陶遂心怀里抱着琴谱,被看妈牵着手,走进了弄堂里。

静漪看那小伙子警觉地看了看四周,才上了车。她便对梅艳春说:“小梅,在这里等我一等。”

“要不要我陪您上去?”梅艳春问。

“这是我从前学钢琴的地方。”静漪从手边拿了礼物。小梅看不出是什么,但是显然程静漪是早有准备的。

“我在车上等你。”小梅说。

静漪下车往弄堂里走去,车里的那个小伙子看了她,没有出声。她稳步向里走,他的目光便跟着她。

窄窄的弄堂,碎石地面因为今天下了小雨,有点湿滑。她走的小心翼翼。安娜老师的家在弄堂尽头,走近些,听到叮叮咚咚的琴声。是首有点复杂的曲子,听起来还算熟练,只偶尔有一两个音符的跳跃,是小小的瑕疵。静漪站下,似乎听到安娜那并不标准的中国话,夹杂着一点点沪音……“请问侬要找谁?”推门出来一位白发老者,青布衫子。

静漪叫他:“永根伯?”

“侬是……哦侬是程小姐!”永根伯认出静漪来,“程小姐侬可好多年没来看安娜老师了!哦……快请进。安娜老师在上课……伊上课不高兴招待访客的。”

静漪点头。

她当然了解安娜的习惯,就说:“我在外面等等她。”

永根伯请她进门。

在门厅里等候的遂心的看妈福妈妈看到她,忙问她好。

静漪温和地同她说了几句话,才上楼去。

安娜的住处虽是沪上典型的宅子,内里却被她布置的充满了俄?国情调。静漪一边上楼梯,一边看着这曾经熟悉的一切——就连墙上挂的画也没有变。

她在客厅里站下。

琴房关着门,能听到里面安娜在说话。琴声和安娜严厉的话语不住地传出来。静漪自己是习惯安娜的严厉,此时听她教训遂心,却忍不住有些紧张……遂心在和安娜对话。那么严厉的安娜,遂心也并不太畏惧。问这个、问那个,听得出来她只要问,安娜就很耐心……静漪又莞尔。

遂心的聪明,真出乎她的意料。

她总觉得遂心是个憨憨的小女娃儿。她对着她咿咿喔喔地说着话,她也只会眨着清澈的大眼睛望着她笑……她看着墙上挂的油画。油画的右下角写着名字,是安娜的画作。她还记得,自己在这里学琴的时候,安娜的这幅画还没有画完呢……有一天她不小心,碰倒了画架,一幅画险些毁了……

“那处伤疤还看得出来么?”

静漪回身。胖而壮的安娜站在琴房门口。

“看不出来了。”静漪回答。

“所以你也把老师忘了吧?”安娜似乎是气哼哼的,还是过来拥抱她。

静漪靠上她厚实无比的身躯,紧紧拥抱她。

“来,给你介绍我的学生,陶遂心。”安娜对静漪说着,眨了眨眼。她招手,遂心从琴房出来,“陶遂心,这也是我的学生,凯瑟琳。”

“我知道她。她是凯瑟琳阿姨,我的医生。”遂心站在安娜身前,仰脸看着静漪。

她一身合体的黑色洋装,雪白的袜子和漆皮鞋,白净的面庞上一对眼睛笑的弯弯的……静漪微笑,这对弯弯的眼睛,简直让她不能自已。

她轻声的说:“你好,遂心。”

“你好。”遂心看她,安娜让遂心跟着一起坐了。

静漪将带给安娜的礼物放下来。

安娜打开礼物,说:“你还记得我用这支香水。”

“永远记得您的味道。”静漪微笑着说。

安娜的女仆进来给她们上茶点。静漪和安娜小声交谈着。看得出来安娜是很关心静漪,只是当着遂心,安娜只问了些她在美国求学和工作的事情。随后安娜看看遂心,说:“小遂心,去给我们弹一支你最拿手的曲子听听好么?”

“就弹老师让我练习的这首吧。”遂心从沙发上跳下来,坐到琴凳上去。

安娜微笑着转回头来,看着静漪道:“我很喜欢她。”

很简单的一句话,静漪听了几乎落泪。安娜从不是个轻易表露感情的人。她从未在求学的时候,听过这么温暖而直白的话。

遂心弹了那首《热情》。

“弹的很好。”静漪给她鼓掌。

遂心从琴凳上下来,给她屈膝行礼,说谢谢。是个优雅的小淑女的模样了。静漪看着她,只觉得她迷人极了;可再多看一眼,却又觉得她从窗子爬出去、落在草地上撒丫子就跑的样子,更是可爱了……她微笑着。

安娜对遂心说了她还有哪几处需要改进些,转头对静漪说:“来,凯瑟琳,让我听听,这些年你还有没有弹过琴。”

遂心也看着静漪,眨眼。

静漪看看自己的手。已经好久没有碰过琴键,按说不敢在安娜老师这里弹琴。可是,谁让遂心在这里,遂心看着她呢……她走到琴边,遂心也过去。她坐下来弹琴,遂心就在一旁看着。

她弹的其实有点糟糕,遂心托着腮,笑眯眯的,小手撑在琴上。她弹完了,遂心还没听够,指着她面前的谱子说:“你试试这个。”

静漪的视谱能力向来好,遂心指到哪儿,她就弹到哪儿,手指飞快地运动着,曲子流畅的令她自己都惊讶……遂心笑嘻嘻地望着她,等她弹完,回头对安娜说:“老师,她一定就是你说的那个凯瑟琳。”

静漪看看在一旁望着她们两个微笑的安娜。

“老师说过,她有曾经有个学生叫凯瑟琳,非常有天赋。我的天赋不如凯瑟琳,老师本来是不想收我做学生的。但是老师发现我长的很像凯瑟琳,所以才收下我,要我勤加练习。因为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勤能补拙。”遂心口齿清晰地说。

静漪忍不住回头。

安娜耸了下肩。

“今天的课就到这里。遂心回家要好好练习。”安娜说。

静漪要感激安娜及时地说出了这几句话,因为如果她再不“撵”她们走,她说不定就要当着她们的面流泪了。聪明的遂心一定会觉得她是个奇怪的阿姨……她同遂心一道告辞出来。

安娜送她们到楼下,还说让她随时过来,她想听听她在国外的经历。

“小心脚下。刚刚下过雨,地上很滑。”安娜等她们走出来,还在门口说。

静漪请她回去,自己和遂心一起往弄堂外走。

遂心抱着琴谱,走前面,不时地回头看她一眼。

福妈妈牵着遂心的手,有点为难地说:“囡囡好好走路。”

正说着,遂心脚下一滑,竟摔在地上。

静漪急忙上前帮着福妈妈将遂心扶起来,看她白袜子上沾了黑泥,也顾不得脏,伸手替遂心揉着。

福妈妈见了,说:“程先生,还是我来吧。”她说着就要来抱遂心。

“不疼的。福妈妈我好着呢。”遂心倒不拒绝静漪,站起来之后,很自然地牵了静漪的手。她看看自己膝盖上的黑泥巴,皱皱小眉头。“糟糕。不能这样去见爸爸……”

“回去马上换衣服。”福妈忙说。

“好。”遂心说着,看看静漪,“我爸爸不喜欢人家乱七八糟的样子。”

“是吗。”静漪应着,低头,看了握着自己手的这只柔软的小手。

她安安静静的,走在自己身边……

“奶奶!”遂心叫道。

静漪一愣,弄堂口果然多了一辆车子。陶夫人站在车前,正望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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