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去接了。
静漪上楼的时候经过他身边,能听到话筒里蒲家二少爷的笑声。陶骧是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显然是回答那边的——静漪上楼去了。她脚上柔软的棉鞋一步步踩着平整的红毯子,砖红色面子一斗珠袍子垂着,散着裤脚的长裤在袍子下缓缓晃动,裤脚上绣着一对金鱼,仿佛会游动……他听着蒲秀田说晚上他们在吉祥戏楼包场,要他一起去听戏散散心,如果不来听戏,散场后去德祥楼消夜。

他答应了说好。

搁下听筒时再看一眼,那金鱼已经游走了……他回身见使女在收拾餐桌,要把报纸收走时他说拿到我书房来吧。

今天他没有什么安排,晚上蒲秀田的约他和二哥一起去了。戏倒是名角儿唱的,只是不知为何不是那么精彩。看着台上出将入相,他满脑子都是这一年来的风起云涌。

陶驷看他如此,让他早些回去,说:“年前有事我就替你了。还有仲成和敦煌,都是很得力的人。难得休息几日,你在家陪陪静漪。你二嫂说静漪总在家闷着,有空不如带她也出来走走。”

陶骧笑笑,不出声。

眉头是微微皱了皱。

静漪么,恐怕未必肯跟他出来走走的……

蒲秀田在一旁笑道:“牧之,你还要皱眉头,我们这新年就不要过了。”

陶骧眉一挑,看了蒲二哥。

蒲秀田笑着说:“这一年你可真是志得意满,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他说着让人叫班主过来。他指着陶骧跟班主交待,“陶七爷今儿点什么你们就得唱什么,不唱的他乐了今儿钱不给你们还不说,你们可得倒找钱!”

班主赔笑,看了陶骧。

陶骧挥手让他下去,蒲秀田不依,他拗不过只好点了一出《战太平》。蒲秀田一听,笑着说老七你可真会点,这一出新近可是大热。一班人听了都大笑。陶骧久未出入戏园子,不过也熟知这些人的秉性,心里有数恐怕这戏里的角儿有点来历。果不其然一亮相,倒是个清秀异常的女戏子。

“从上海来的,才十七,已经在大舞台唱出点儿名号来了。”蒲秀田轻声对陶骧说,“等会儿德祥楼,我让班主带上她来。你若是喜欢,今儿就带她走。”

陶骧还没说话,陶驷手中的折扇啪的一下搭在蒲秀田肩头,低低地说了句:“不干好事。”

蒲秀田大笑。

陶骧坐了一会儿,外头马行健进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起身出去。有几封急电呈给他。他看了,口述复电。小马走了,他在外头抽了两支烟。有点心烦,便在走廊上溜达了两趟。隐约听到有人争吵。他站下,看到班主从后台气急败坏地出来。见了他一怔,点头哈腰叫陶司令。

他淡淡地瞅了他一眼,照旧进去了。

戏散了场,一班人转到德祥楼去。

酒喝到一半,戏班班主果真带了人来。那个十七岁的姑娘被安排着坐到了陶骧身边,叫他陶司令、说给陶司令倒酒……陶骧冷眼看着这姑娘,眉眼清楚,面庞秀丽,美倒真不算顶美,就是一对大眼睛,流露出来的光彩,让人看得出来是个胆大的,也有点妩媚的娇态,正是这个年纪的姑娘水蜜桃般新鲜的味道。

陶骧酒喝的挺多,陶驷看差不多了,就要走,并没有一定拉陶骧走。陶骧也就让二哥先回了。陶驷眉皱了皱,倒也没说什么,便先行离开了。

陶驷一走,其他人陆陆续续地也走了。

那姑娘没有走。

陶骧醉意朦胧的,看了她,指了指门。

他看着那姑娘去关了门。门外马行健和李大龙见状叫了声七少。他应了一声,说没事。外面便没有声息了。

他靠在罗汉床上,看着那姑娘回身朝他走来,隔了竹帘看着他,说:“你过来。”

那姑娘犹豫着,好半晌没能挪过来。等到近了,他打量着她,问:“叫什么?”

“冬儿。孟冬儿。”她回答。

陶骧笑了笑,说:“好名字。”

他话音未落,伸手将她拉住,几乎是顷刻之间,孟冬儿一个趔趄便跌在了他怀里。她扭着手脚,靠在他身边,一身淡淡的脂粉气和酒气,钻进他的鼻腔里来。

他心神一滞,抬手挑到她的衣领。

“陶司令,”孟冬儿低了头,抓着衣领不松手,“陶司令别……”

陶骧似笑非笑地问:“你今儿晚上来,不是不知道要怎么着吧?”

孟冬儿依旧低着头。陶骧手劲儿一使,孟冬儿旗袍领子下两颗扣子唰唰地崩落。陶骧眼见孟冬儿脸顿时急的红了。她到底是有武功底子的女子,一闪身甩开陶骧的手,急切间拔下发间的簪子,回手便抵上了陶骧的咽喉。

“陶司令,我说了别。”她身材瘦小而灵活,这样说着话,低低的,并不想惊动外面的人。“我卖艺的,不卖身。谁想要我,那得是明媒正娶。”

“哦?”陶骧仰了仰脖子,“既是这么有骨气,怎么又来了这儿?”

“我被逼无奈。可是陪酒可以,陪睡不行!陶司令你也有娘有姐妹……而且陶司令你的夫人是大美人……你干什么还在外头糟践人家的大姑娘?你”孟冬儿皱着眉,簪尖刺破了陶骧颈上的皮肤,渗出血丝来。

陶骧眯着眼,看上去是醉醺醺的,说:“孟姑娘你搞错了,今儿这事儿该是你情我愿。”他说着,眼眯成了一条线,“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

他说着,忽然睁开了眼。

孟冬儿本以为他醉的厉害,不想忽然间就看到陶骧眼中精光四射,一愣神,手腕子被陶骧扣住。

“你装醉!”她刚刚吐出这三个字,就觉得自己手腕子一沉,陶骧抬手伸脚,三两下便将她折在罗汉床上,她手上的簪子落在他手中,逼到她眼前来。

孟冬儿动都不动,盯着陶骧。

“你敢动我一下,我死给你看!你别以为我是个唱戏的,就可以随便给人玩!”她尖叫。

本以为陶骧接下来会怎么样的,不想好一会儿,陶骧根本没动手。她睁开眼,看到陶骧仍在看着她。

“班主是你什么人?”陶骧问。

“我……我爹。”孟冬儿回答。

“亲爹?”陶骧又问。

孟冬儿脸紫涨起来,咬着牙瞪他。

陶骧将簪子捻了一下,顺手一丢。起身一拂竹帘,走到外头,将坛子里的酒倒了出来。

孟冬儿还在愣着,待看他猛的将酒碗拿起来砸在地上,吓的浑身一哆嗦。

陶骧坐下来,说:“过来。”

孟冬儿磨蹭着过去,离他老远站下。

“你亲爹怎么着跟你说的?”陶骧问。

孟冬儿闷了半晌不吭气。

陶骧咣的一下,酒坛子砸在地上。

“蒲二爷给了钱的,陶司令要留我多久就留多久。”冬儿说。

陶骧看了她一眼。

虽是这么说着,脸依旧紫涨着,逃跑是不敢跑了,服气当然也是不服气的。

“今儿晚上你那出《战太平》我没听完。”陶骧说。

孟冬儿呆站在原地,看着陶骧。

陶骧坐下来,照旧倒着酒喝,抬眼再看孟冬儿——她且惊且喜,将信将疑,透着精明样儿的一张脸上,那对大眼里光彩又出现了……

陶骧没再说话。

这一晚他在德祥楼,一碗接一碗地喝着酒,听孟冬儿唱了一宿的《战太平》……天亮时才回到家里。

雅媚带着瑟瑟来探望静漪,得知静漪晏起,雅媚带着瑟瑟等了等,正遇到一身酒气的陶骧进门。

瑟瑟捂着鼻子,说:“七叔好臭。”

雅媚忍了忍,才说:“胡闹也有个限。还不快去洗洗,让静漪看到,什么意思!”

陶骧故意去逗瑟瑟,瑟瑟叫着躲避他。连白狮也爬起来跑的不见踪影,他待要起身,看到房门开了,静漪从房里出来,只看了他一眼,微笑着叫了声“二嫂”。

雅媚也笑着,看看她,说:“早起这气色真好。”

陶骧在沙发上坐下来,也看了静漪。

的确气色不错……他长出了一口气。

雅媚在和静漪说今天都要忙些什么,虽说都是些寻常过新年要准备的事,听雅媚眉飞色舞地说起来,平添了许多趣味。

静漪微笑。

听见瑟瑟在笑,她回头,不知瑟瑟怎么发现了那鲤鱼灯,捧着出来,仰着脸和陶骧说着什么。陶骧拧着她的小脸蛋儿说:“等元宵灯会,七叔带你去逛。你想要什么样儿的,七叔都给你买……”

他把瑟瑟抱起来,花灯就在瑟瑟手上。

瑟瑟喊着:“七叔不准赖皮,一定要给买!”

雅媚皱着眉,笑道:“真是……要说到做到啊。”说着转眼看了静漪,见她也看的出神,“过年了,高兴些,静漪。”

静漪微笑着点头。外头飘起了雪花,她轻声道:“下雪了,二嫂。”

这是她在陶家的第四个春节,比起往年来,这个春节过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对她来说,过去的一年里她经历了太多,而过了这个春节,她的生活又将会有更大的改变……她无疑是有些怕的,可是在春节喜庆的气氛里,担心和忐忑都被冲淡了。

这一场雪断断续续地直下到了年后,从除夕夜大雪纷飞,到元宵节还飘着零星雪花。积雪不化,又层层地叠上来,天更是冷出奇。静漪再喜欢雪,每日闷在家里,眼看着外头除了单调的白还是白,也看的腻了。

元宵节这晚家宴之后,陶家上下聚在正堂。

外头在放烟花,陶老夫人看了一会儿,想起静漪来,看看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心里一动,回头找陶骧。

陶因泽看了她,笑问:“做什么找骧哥儿?”

“我仿佛听着那日谁说要带瑟瑟去逛灯会的。”陶老夫人笑道。陶夫人在一旁听了,说了句是老七答应带瑟瑟和麟儿去的。

陶老夫人果然把陶骧叫来,问了逛灯会的事。

陶夫人听陶骧说着,看到静漪,特为地嘱咐道:“你们带着孩子去逛逛倒罢了,静漪还是不要去了。”

静漪正听得高兴起来,被婆婆特地一说,愣了下,点头说好。

陶老夫人原本引着是想能让静漪也跟着出门看看光景的,这么一来,她想想媳妇的确顾虑的也是,就笑了笑。

陶因泽却忍不住大笑起来。

陶因润和陶因清不明就里,一个劲儿地问为什么,她只是不说。过一会儿,趁众人不留神,她招手让陶骧过来,附耳低语。

陶骧看了她,道:“姑奶奶,我会看着办的。”

外头焰火绽放,映亮了屋内。

他看到静漪正透过玻璃窗往外看……

第二天晚上,静漪在陶老夫人处用过晚饭,等着陶骧他们出门,她也回琅园歇着了。不料刚出了萱瑞堂,便看到陶骧站在外头,看到她,过来拉了她的手,说:“跟我来。”

出来便看到陶驷夫妇、麒麟儿和瑟瑟在前面车子上,见到她,两个孩子探身出来叫小婶婶快上车。

静漪看陶骧。

他给她开了车门,说:“奶奶说一年一回,出去看看,散散心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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