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低声道:“我只是觉得我该来。”
逄敦煌看了她。许是配合今日的活动,她穿的极简单。西式的猎装,咖啡色千鸟格,颈间系着嫩黄的丝巾,轻轻拂动着……他笑了下,说:“应该的。你不来,就不对了。别让他们等太久,这样也不好。”他示意院长和医生们在等她。

静漪点头离开。

逄敦煌仍然立在病床边。此时护士正在给家宝换药。尽管两名护士轻手轻脚,纱布撕开时扯着皮肉下来,昏迷中的家宝被尖锐的疼刺激,身体局部抽搐,无意识中仍发出痛苦的呻·吟……这间病房一共有八名伤员,个个重伤。有些样子颇不能看,家宝比较起来,还算是幸运的。

敦煌觉得胸闷,深吸一口气。吸进来的却又是深重的药味和血腥味。他的脸色不禁随之难看起来,也说不清为什么看着这些伤员他心情格外的糟糕。一回手抓了病床头的铁架子,狠狠地就是一握。铁架子都要被捏的变形了似的。

“逄先生。”图虎翼过来,同他打招呼。他身边的许雅媚,经过时,也打量了逄敦煌。

逄敦煌大大方方地对雅媚略一点头。这位大名鼎鼎的陶家二少奶奶,他也是认得的。雅媚微笑回礼,但未做停留。

“图副官。”逄敦煌客气地同图虎翼寒暄一番。看到他身上有伤,关心他伤情。

雅媚见他们说话,先走开了。待她走远些,图虎翼说:“逄先生如需给七少回信,我可以一道带回去。”

逄敦煌道:“好。我到时候让人送到图副官手上。”

图虎翼点头,将要离开,逄敦煌问道:“不介意的话,图副官能不能告诉我,是怎么受的伤?”

“执行侦察任务,被榴弹所伤。”图虎翼如实告之。

逄敦煌皱眉,道:“图副官是陶司令身边的人,怎么还要你去执行侦察任务?”

图虎翼沉吟片刻,道:“我主动请缨。七少知道我也想去作战部队。这点小伤没什么。出色完成任务就值了。”

“多保重,图副官。”逄敦煌微笑。

“多谢逄先生。我会。”图虎翼说完便走了。

他走了,逄敦煌脸上的微笑渐渐敛了。

“少爷?”麦子从他身后冒出来,“少爷家去吧,老爷在家等着少爷呢。”

“这会儿出的去么?”逄敦煌在病床边坐下来,看护士给家宝换完了药,仔细问了问情况。家宝的伤情还是没有好转,他皱了眉。

等护士走了,麦子愁眉苦脸地说:“七少奶奶要来,医院里外里的好几层卫兵,铁桶似的。我刚刚去个茅厕都被盘查半晌。”

逄敦煌抬眼看向静漪所在的方向,说:“多嘴。”

他说着,就见静漪在院长一行的陪同下,从这间病房的后门走了出去。病房里瞬间便只剩下了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他听着这些声音,站起来走到窗边去透口气——楼下三五步便是荷枪的士兵,果真铁桶阵似的,一层层密密匝匝的,让人透不过起来。

他忽然间想起什么来,回身对麦子打了个榧子。

麦子跑过来,逄敦煌却又看了他,不说话了。麦子莫名其妙地挠着头,听逄敦煌说:“留这儿照顾你表哥,我过会儿就家去。”

“少爷,少爷要是出门,麦子跟着去。”麦子突然对准备出门的逄敦煌说。

逄敦煌正在观察外面卫兵的动向,若是松动些,就说明程静漪一行已经离开了。

他对着麦子瞪他的大眼,浓眉一蹙,说:“胡说什么。”说着看看麦子的小身板儿。瘦瘦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流着鼻涕,还要用袖子擦一擦……他甩了条手帕给麦子,“好好儿地伺候你这表哥,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命从黑白无常那里夺回来。这又是老爷让你看着我,怕我再上山去吧?”

麦子说:“不是的,老爷没让我看着少爷。是我觉得少爷这几天不对劲儿。少爷一不对劲儿,就是要出门。”

“废话,这还不是看着我?不看着我怎么知道我不对劲儿,还不对劲儿就是要出门?”逄敦煌仍是瞪了麦子。

几句话说的麦子又眼泪汪汪起来,逄敦煌看了也觉得自己也过分,却也不知道要再怎么安慰麦子,只好抬手敲了敲麦子的前额。

麦子又笑了,擦着鼻涕眼泪地说:“少爷,我懂的。”

逄敦煌正拨开袖口看表,撇了下嘴,说:“你懂个屁。”虽是这么说着,却不真的跟麦子生气。

麦子许是无意中的话,也就说到了他心里来。这种感觉很不好受。只不过眼下他必须把自己的感觉压下去,还有更重要的事亟待去做……

一间又一间病房地巡视着,静漪坚持走到了每一张病床前去。待他们结束了探视,一上午已过去。院长表示想请她到会见室休息一下,她婉言谢绝。

“辛苦了,院长。拜托您跟医院全体同仁照顾好每一位伤员。”静漪同他握手。

“我们会尽心。随时欢迎七少奶奶再来参观。”院长亲自送他们出来。

“希望不会打扰到医院正常的秩序。”静漪说。

“当然不会。七少奶奶是内行,可以给我们很多好的建议。”院长很客气,讲话依然是滴水不漏。

静漪走了两步,眼见着前方台阶下,被卫士拦在一侧的记者们,相机或架在肩上,或端在胸前,因为没有被允许拍照,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和院长所在的位置。见她望过来,其中一位记者仿佛看到了希望似的,灵机一动,也不管面前的卫士阻拦,喊道:“陶太太,能不能问您几个问题?”

“少奶奶,我过去看看。”图虎翼从静漪身后跨前两步,低声道。

“没关系的。”静漪反而拦着虎翼,转脸对院长微笑道:“孙院长,可以请记者们近一些拍照吧?”

孙院长忙点头,站在静漪身旁,微笑陪同她面对蜂拥而至的记者们。雅媚站的离静漪也近,不知道静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少不得听着——静漪看了刚才那位记者,说:“请讲吧。”

“我是《大河日报》的记者严昌,请问陶太太对目前的战局有何判断和评价?前线送回来的重伤员数字巨大,我们是不是可以据此推断前方伤亡十分惨重?战局停滞不前、伤亡惨重,陶司令作为最高指挥官,指挥是否得当?陶太太来探望伤员,那么您对伤员救治情况是否觉得满意?另外听说陶太太不日将赴欧留学,此事是否属实?”严昌手里拿着小笔记本,盯牢了静漪。

镁光灯不住地闪,静漪只看着一股股的白气冒起来。

严昌是城中著名的笔杆子。文章不仅在本地刊登,外埠大报上也时常看到他署名的文章。而且这份报纸是其所属的公民自由党的喉舌,其言论时常也令陶盛川和陶骧不快。不过比起陶盛川,陶骧对此类党派和报纸言论自由的宽容度更高,也就有了眼下严昌敢于对她当面动问……静漪微笑地望着严昌,说:“严记者真是快人快语呐。平常时时看到严记者的社论,口诛笔伐,很是犀利。”

她声音温婉,态度温和,先就给记者们一个很好的印象。不过严昌当然不是好糊弄的,他不为所动,坚持等着她回答。

“陶太太既然看我的文章,对我也有所了解。我们算是知己知彼。不过,陶太太,麻烦您回答我的问题。谢谢。”他也微笑。手上握着笔,是准备好记录的。

静漪点头,脸上严肃起来,道:“对战争带来的伤亡我深表痛心。我们哀悼逝者,同时也要尽全力救治伤者。孙院长与医院全体同仁正在全力救治伤者。我相信他们的能力。不日他们也将再次组织医疗队去前方支援,及时救治伤员。至于战局……严记者,《大河日报》的战地记者文朗先生更接近陶司令也更了解战局,您不妨看看他登载在贵报头版的文章。至于私人的事,我不在这里回答您。谢谢您关心。”

“陶太太,对这次的平叛只说一句话,您会说什么?”忽然间一旁另外的记者插言,“我是《兰州日报》记者王翰。先谢谢陶太太,很想知道您目前的想法。”

“我坚定地相信西北军将士很快会凯旋归来。”静漪声音虽轻,说出来的话却铿锵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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