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零二七年三月十七rì。
墨寒:天很冷,非常非常冷,我躺在雪地里。这是哪儿?我在一片没有房子、没有树木的空地上,我在这儿有多久了?我试图坐起来,腿麻木了,感觉不到脚的存在。

已是夜晚,我隐隐约约听见了人声,但忽然又消失不见。我用手掌和膝盖把自己支撑起来,抬起头,我在老爸小时候家里的田里,不过我需要离开这里。我需要一点温暖。

我站起来,双脚煞白而僵硬。我感觉不到,也无法挪动它们。不过我还是开始走动,我踉跄着在雪地上前行,倒下去,爬起来再走,如此往复,最终变成了爬行。我爬出田埂,扒住木栅栏的底部,倒着田埂上。

许久,我暗暗数到十,艰难的爬了起来。但就在此时,我听见了“砰”的一声枪响,与此同时,一阵剧烈的疼痛传进了我的脑里。

这种痛令我失声……我想求救,但无法出声。我的牙齿无法控制,咯咯作响。我爬了几下,但只是徒劳。我抖得越发厉害……

“救救我!”我憋足了气喊了一句,可刚刚开枪的人并没有来。

我用膝盖顶住下巴,抱住脚,在田埂上蜷缩成一团球状。

始终没有人来,然后,最后,最后,我消失了。

……

二零二七年三月二十七rì。

麦小洛:我睡了一整天。嘈杂充斥在屋子四周——小巷子里垃圾搬运车的声音、雨的声音、树枝拍打卧室窗玻璃的声音。我要睡觉。我坚定地栖息在睡眠里,渴望睡眠,利用睡眠,驱赶开我的梦,拒绝,一再拒绝。睡眠现在是我的爱人,我的遗忘,我的鸦片,我的救赎。电话铃响了又响,墨寒的留言录音也被我关了。到了下午,到了夜晚,又到了早晨。一切减之又减,只剩下这张床,这无休止的睡眠让许多天缩短为一天,它让时间停止,它把时间拉长又压扁,直到没了意义。

有时睡眠将我遗弃,我就假装,仿佛王姐就要来催我起床上学。我让呼吸缓慢而深沉,我让眼皮下的眼球停止不动,我让思想中断,很快,睡神就会看到他完美的复制品,便降临与他的同形者会合在一起。

有时我醒来,伸出手找墨寒。睡眠抹去了彼时和此时、死者和活人之间的差异,我越过饥饿,越过虚空,越过挂念。今天早晨,我偶然从浴室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像纸一样,憔悴、蜡黄、眼圈发黑、头发打结。看上去仿佛是个死人。我什么都不再需要了。

王姐坐在床脚,说:“麦小洛?墨小兮放学了……你不想让她进来和你打个招呼吗?”

我假装睡觉。

墨小兮的小手轻抚着我的脸。泪水从我紧闭的眼睛里流出来。她把什么放到地板上,是她的背包?还是小提琴盒?

王姐说:“墨小兮,把鞋脱了。”然后,墨小兮爬到我身边躺下。她把我的手臂围在她身上,把头埋在我的下巴里。我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墨小兮假装睡觉。我盯着她又密又黑的睫毛,看着她宽宽的嘴,淡淡的皮肤;她小心地呼吸,一双有力的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臀部,她闻上去有股铅笔屑、松香和洗发水混在一起的味道。我亲吻她的头顶,墨小兮睁开眼睛,她那些和墨寒的相似之处,让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王姐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后来,我起床,冲了个澡,和王姐、墨小兮一起坐在桌子边吃晚饭。等到墨小兮睡着了,我坐到墨寒的书桌边,拉开抽屉,取出一张有些泛黄纸,开始阅读。

等我死后再打开这封信

最挚爱的麦小洛:

当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坐在后卧室里我的书桌旁,穿过后院夜sè中幽蓝的积雪,眺望你的工作室。万物都披上了一层光滑的冰衣,寂静无声。这是无数个冬季夜晚中的一个,每一件事物上的严寒,仿佛令时间减缓了速度,仿佛让它们从沙漏狭小的zhōng yāng穿越,不过,那么缓慢,缓慢。

我有种很熟悉的感觉,我被时间托起来,就像一个正在夏rì里游泳的鱼儿,轻而易举地漂浮到水的上面,这种感觉只有当我离开正常的时间后,才能体会到。今晚,就我自己一个人——你正在圣路丝教堂,听郭珂艾的独奏音乐会,我突然有种冲动,想给你写封信。

我想为你留下些东西,在那之后。我觉得,时间越来越少了。我所有的jīng力、快乐、耐xìng,都变细了,变少了,我觉得我无法维持太久。我知道你明白的。

当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死了……当然,我说可能,因为谁都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直截了当地宣布死亡,不仅愚蠢,而且狂妄。呵呵,关于我的死——我希望它简单明了,干净利落,而且毫无悬念,我不希望它引起太多的纷乱。

我很抱歉,我怎么感觉这么怪呢!这听上去像是绝命书……算了,反正你知道的……你知道如果我还有一线希望,还能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我会死死抓住每一分钟的:无论如何,这一次,死亡真的来了,它要带走我,就像妖jīng要把孩子掳走一样。

麦小洛,我想再次告诉你,我爱你。这些年来,我们之间的爱,一直是汪洋的苦海中指航的明灯,是高空钢索步行者身下的安全网,是我怪诞生活中惟一的真实,惟一的信任。今晚我觉得,我对你的爱,比我自己,更紧紧地抓着这个世界:仿佛在我之后,我的爱还可以留下来,包围你,追随你,抱紧你。

我最恨去想你的等待。我知道,你的一生都在等我,每一次都不知道要等多久,十分钟,十天,还是一整个月。

麦小洛,一直以来,我是个靠不住的丈夫,像个海员,像是那独自一人去远航的船员,在高耸的海浪里饱受蹂躏,有时是狡诈的诡计,有时只是众神灵的小把戏。

麦小洛,我请求你。当我死去以后,别再等我,zì yóu地生活吧。至于我——就把我放进你的深处,然后去外面的世界,生活吧。爱这个世界,爱活在这个世界里的自己,请你zì yóu地穿梭,仿佛没有阻力,仿佛这个世界和你原本就同为一体。

我给你的都是没有意识、搁置在旁的生活。我并不是说你什么都没做,你在艺术上创造出美丽,并赋予其意义;你带给我们这么了不起的墨小兮;对于我,你就是我的一切。

我妈妈去世以后,她把我老爸吞噬成一副空壳。如果她知道,她也会恨自己。老爸生活中的每一秒都被她的空缺标下印记,他的一举一动都失去了量度,因为她不在那里作他衡量的依据。

我小时候并不明白,可是现在,我知道了,逝者并未曾去,就像受伤的神经,就像死神之鸟。如果没有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活。但我希望能看见你无拘无束地在阳光下漫步,还有你熠熠生辉的长发。我没有亲眼见过这样的景致,全凭想象,在脑海中形成这幅图画,我一直想照着它画下你灿烂的样子,但我真的希望,这幅画面终能成真。

麦小洛,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我一直犹豫是否要告诉你,因为我迷信地担心,泄漏天机反倒会阻碍它的发生,虽然我知道我很愚蠢。还有一个原因,我刚刚让你别再等待,而这次,恐怕会比你任何一次的等待更加漫长。可是我还要告诉你,以备你需要一些力量,在今后。

去年夏天,我坐在候诊室里,突然发现自己到了一间陌生的房屋,一处漆黑的过道,我被一小堆橡胶靴子缠住,闻上去有雨的味道。在过道的尽头,我看见门边一圈依稀的微光,于是我非常缓慢、非常安静地走到门边,朝里张望。

在早晨的强光下,房间里一片亮白。窗边上,背对我坐着的,是一位女士,她穿着珊瑚sè的开襟衫,一头白发披在背上,她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杯茶,一定是我发出了声响,或者她已感觉到我在她的身后……她转过身,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她。那是你,麦小洛,是年迈的你,是未来的你。

那是多么甜美的感觉,麦小洛,你比一切我能形容的还要甜美。我就好像从死神手里走出来,抱着你,看着你脸上留下的岁月的痕迹。我不能再多说了,你可以去想象,当那一时刻到来的时候,你将会有全新的感受,那一定会到来的。

麦小洛,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在那之前,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它是多么美丽啊。

现在天sè暗了,我也倦了。我爱你,永永远远。时间没有什么了不起。

我去陪伴爸爸、妈妈了!

墨寒于二零零七年除夕夜十五岁笔(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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