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能够查看往昔镜,又是个最不把规则教条当回事的人,在深宫里闲极无聊时,不止一次偷偷去用往昔镜看过从前的事。也许是血脉使然,她对书史最感兴趣,可是偏偏生在东齐王宫中,注定了不可能成为一个史官。
史书上的记录总是语焉不详,忘忧尤其喜欢探究这些文字背后的隐秘含义,大周的开国史,她不知道反反复复读过多少遍了。

这支军队最初的起源已经无从考证,不知道究竟是聚沙成人,还是用特别的术法把活人生生炼成了聚沙之体,总之出现在人们视线和记忆里的律沙世家,一直都是这副样子,受到任何类型的攻击时,受伤的身体便会散落成黄沙,可是一旦敌人的攻击停止,那些黄沙仍旧可以凝聚完好如初的身体。

他们会像正常人一样一日三餐、喜怒哀乐,年老或是受伤太重的时候也会失去呼吸和意识,可是他们并不会真的死去,只要用特殊的方法重新凝炼,仍旧可以恢复到年轻时的样子。所以他们无所谓父子、也无所谓兄弟,因为前一天还称作父亲或是兄弟的人,几天之后就会变成一个年幼的孩子跟在身后,不知道是该把他当做长辈、还是当做后生。

这样的军队,放在战时,自然是所向披靡、攻无不克。可是大周一统天下之后,他们便不再有机会四处征战了。尝过最烈的酒,用过最快的刀,忽然变成了地宫里无所事事的守陵人,心里的落寞可想而知。

忘忧讲得差不多时,忽然顿住,问道:“说起来,我也是这一次才弄清楚,原来律沙家所驭的念,是绝望。从前我读开国史时,总觉得有些地方合不上,这么一想就对了。前朝末代君王十分暴虐,民不聊生,许多部族都不堪忍受,武王审时度势,选了绝望做律沙家的力量来源,在那时的确是很合适。不过这也留下了一些隐患,如果律沙家想在太平盛世仍旧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来源,就不得不做出一些残忍的事来,比如用剖心的手段虐杀宫女。”

初宁拈着发梢听着,到这里才接了一句:“他们自己日复一日地对着同样一拨人,父亲又变成儿子,哥哥又变成弟弟,地宫里又什么事情都没有,这就够绝望的了,换做是我早就闷死了,哪里还用得着去别处找。”

一句话说得忘忧变了脸色,好半晌才说:“你说的的确有道理,看来律沙家的问题没那么简单。”

天色渐晚,估计家主过来的时间临近,初宁忽然转了话题,询问忘忧打算如何应付。

忘忧别过脸去:“既然已经嫁过来了,早晚都要有这一天的,不是么?”

初宁想起赫真交待的事,凑在她耳边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今晚不如我先帮你应付了吧。”

她见忘忧并不反对,便知道忘忧其实心里也并不愿意跟景氏家主一起过夜,尤其是赫真还站在院子里。

初宁回到院子里,对赫真耳语了一阵,赫真一副不太信任她的样子:“你不会又在坑我吧?”

“照不照做随便你,”初宁拍着它的鬃毛,笑得的确有些不怀好意,“你要是不愿意,等景氏家主来了,我少不得要陪着聊聊天,说不定就会随口夸奖一句,门口那匹马真是难得的极品。”

赫真对初宁一点办法也没有,总觉得自己轻易就能被她捏得死死的,只能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初宁接着便去吩咐景氏派过来的婢子,大张旗鼓地准备晚上的菜肴和美酒,还特意叮嘱了要从晋国公主的住处经过。说起来,初宁还没直接见过这位公主,不过从新婚当晚的举动来看,推测她还是比较在意自己在家主心中的地位。

果不其然,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景桓还没到,这位晋国的玉容公主便先到了,先是东拉西扯地跟忘忧套了一场近乎,接着又问东问西地询问忘忧被劫持的情况。

玉容公主很擅言辞,说出来的话滔滔不绝,一个人也不会冷场。偏偏忘忧是个冷性子,玉容口干舌燥地说上半天,要用问句结尾,明明白白地问到她面前,她才会回上一两个字。

初宁盯着玉容不断开合的嘴,听着她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她的尴尬积累到顶点时,上前来说让忘忧梳洗一番,由她自己带着玉容到院子里转转。

玉容很会说话,自然而然地便说下去:“早就听说了,姐姐是被一匹神俊异常的马救回来的,早就想看看这匹马,看来今天是妹妹有福气。”

初宁带着她转到赫真身前,玉容到底是晋国人,心里见了资质出众的兽宠便忍不住生出喜爱之情。马本就是一种带有潇洒气质的动物,赫真的马形又格外俊美,让人想不喜欢都难,玉容一眼看见了,便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摸。

就在她的手刚刚伸到赫真的脖颈上时,初宁才慢悠悠地说了一声:“公主别……碰它。”

最后两个字是在玉容已经倒在地上之后才说出口的,赫真把前蹄一扬,重重地打了个响鼻,吓得玉容花容失色。

忘忧从室内走出来,上前松松地拉住马缰绳,赫真像是十分烦躁一般,在原地不住地打转,对着玉容表现得十分不友好。

正在这时,景桓刚好到了,一进院门便看见这一幕,有些不高兴地问:“这是在干什么?”

玉容到忘忧这里来,原本抱着能在这里遇上景桓的心思,特意打扮了一番,衣裳也穿得别致。这会儿见景桓来了,想要上前哭诉一番,无奈裙摆太长,怎么都站不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初宁对景桓说:“刚才玉容公主说要出来看看马,也许是看得高兴了,想要伸手摸一摸,我正要阻拦,话说了一半,公主便已经摸上去了。公主是不了解这匹马的习性,它是被我们公主从小喂大的,还是匹小马驹的时候,就跟公主同吃同睡……”

赫真很合时宜地“吭哧”了一声,大概是被初宁信口开河的本事惊到了。

初宁瞪了他一眼,接着说下去:“所以这匹马只认我们公主这一个主人,平日里连我这样贴身侍奉公主的人,都不敢轻易碰它。”她转头对跌在地上的玉容说:“公主下回可要小心了,不太了解的东西,最好先别冒冒失失地动手。”

这话语带双关,也是在警醒玉容,不要在她和忘忧面前,再存什么别的心思。

景桓“哦”了一声,说道:“这么认主的马,实在难得,你该好好养它。”眼睛看着赫真,话却是对忘忧说的。

再好的灵兽,要是不能驯服了为自己所用,也就没什么价值了。闹了这么一场,景氏的人再怎么垂涎这匹马,应该也不会想着要过去了。

景桓扫了一眼玉容,看不出喜怒地说了一句:“早点回去歇着吧。”接着又和颜悦色地对忘忧说:“看样子你没受什么伤,精神也还好,那我就放心多了。其实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声,三天之后,我们启程去沃城,在那里参加今年的祭祀。这一路上随行的人畜车马,还有要带的东西,都需要提早准备起来。”

玉容看出家主的意思,是要跟正经的主母商议事情,这一趟惹了个没趣,只好灰头土脸地自己站起来走了。

沃城并不是晋国的都城,早些年曾经有一位王子的封地在沃城,后来这位王子杀回都城,斩杀了自己的侄子、夺回了王位,即位以后便将沃城定成了陪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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