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重光把身子转了个方向,用半边肩膀把初宁挡在内侧,对着面前的黑衣斗笠男说:“听说你上个月,在重重护卫中间,帮你家主人当众刺杀了一个不肯听话的晋国重臣,又追踪千里,在西南大山之中,手刃了荀氏出逃的叛徒。现在,你在荀氏门下的‘六无’之中,应该能排到第一位了吧?”
晋国六大世家,各有所长,其中荀氏最得意的,便是门下的杀手,经过层层训练选拔,最终百里挑一的过关者,能够得到“无”字开头的命名,代表洗去一切过往,从此成为行走在暗夜中不见天日的刺客。

这些刺客之中,排名在前六位的,称作“六无”,是荀氏杀手队伍里顶尖的高手,替荀氏解决各式各样的问题,当然方法十分简单粗暴,一杀了之。

近些年来,六无的刺杀技巧越来越登峰造极,每完成一次漂亮的刺杀,名次都会跟着有些变化,可这最厉害的六个人,却已经多年没有人能够超越了。渐渐的,人们提起“六无”,也就成了专门指这六个神秘的刺客——无庸、无夜、无非、无常、无果、无幸。

而霸占六无之中第一位最长时间的,便是无庸,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真名又是什么,甚至当他走在街上,都没有人能认出他来,因为他的面貌实在太普通了,平平无奇的一张脸,没有任何特征。只有当他扣上标志性的斗笠,披上一身黑衣时,便意味着有人要命丧他手。

他几乎从未失手,唯一的例外便是姬重光,他已经无数次亲来东齐,就为了完成这个已经拖了多年的任务。

可这个刺杀的目标,至今仍然好好的活着,怀里抱着一个姑娘,抑扬顿挫、中气十足地说着话:“像你们这样顶尖的杀手,应该把每一此刺杀的过程,都当做一件艺术品来精心打磨吧?对刺杀对象,是不是应该有个起码的尊重,这样拿不相干的旁人来设埋伏,是不是对我的一种……亵渎呢?”

初宁窝在他胸口,听见这句话,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又在他胳膊上悄悄拧了一把,低声说:“什么叫不相干的旁人?”

姬重光不动声色地把手臂一收,夹住了她乱动的手,偏着头凑过来。初宁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见,赶紧把头用力向前凑了凑,凝神半晌,却只听见他吐出三个字:“你傻啊?”

初宁用两根手指,在他手臂内侧重重地一拧……

无庸的大半张脸都被斗笠遮住,看不出此刻表情如何,他在原地静静地站了片刻,一句话也不说,转身一步步走出了山洞。

确定他走远了,初宁才问:“他一个人独来独往,为什么不趁着他身在东齐,索性把他杀了,免得他日后再来纠缠你?”

姬重光附身贴了一下她的额头,神情却严肃起来:“没用的,六无之所以能成为六无,因为他们是杀不死的,他们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初宁还想再说什么,姬重光已经挪动了一下身子,准备站起来:“能走么?”初宁立刻扒住他的袖子,眨巴着眼睛可怜巴巴地说:“不能了。”

“不是说没受伤么,为什么不能走了?”

“你被人追杀了十来年,都没听过那句话么?”

“哪句?”

“吓得我腿都软了……”

“……好吧,你赢了。”

向来从容优雅的姬重光,十分无奈地托着她站起来,以这种“肩上一个猴、胸前一个猴”的姿势,艰难地朝山下走去。两只“猴子”一只也不消停,肩上那只九尾猴不停地试图伸出爪子,想要拨弄初宁的脑袋。怀里的这只软玉温香猴终于能说话了,喋喋不休充满了各种问题:“原来你有灵宠啊,我还以为你没有?”

“这只猴子有名字没?”

“猴子的食量大么?”

“猴子平时掉毛不?”

“猴子……唔……你咬我嘴干嘛?”

……

返回城内时,姬重光把初宁放在素音世家的祭台后面,用手指点着她的鼻尖警告:“下次再有危险,自己用玉环叫我,记住了么?”

初宁脸上微微一红,又歪在他身上扭了几扭,踮起脚尖在他侧脸上轻轻一啄,这才跑开了。

她从不曾像任何一个女孩儿那样,承欢膝下、肆意撒娇,今天这个男人,听见她耍赖说不想走,就真的不叫她自己走了。这种被宠爱的小小欢喜,叫人从内而外忍不住沉醉进去,即使是带毒的蜜糖,也甘愿一饮而尽。

回到听风院时,纤尘和明瞬都瞪着眼睛在看她,初宁从他们两个面前走过去,忽然又折回来,盯着纤尘的眼睛问:“昨晚那个一身黑的人,你从前就见过,对不对?”

“是……是见过……一两次……”纤尘一紧张,整张脸都涨红了,不受控制地结巴起来。

初宁眼角瞥见素天心站在房门口,朝她的方向看过来,原本想问的话,忽然一个字也问不出了,她知道素天心就是这样的人,她不想说的事,怎么问都是白问。初宁又想起在往昔镜中看到的那个年轻俊秀的神官,同样也是晋国人……可是那神官的面容,跟那个杀手无庸,一点也不像。

经过这一番事,初宁倒是一连几天不曾出门,她按照无庸提点的方法,重新练习术法,不必使用咒签,不必有时不必借助任何载体,只要心里的愿望足够强烈,就能随心所欲地幻化出任何东西来。

巨大的欣喜之下,又有些担忧浮上来,按照这种方法练习了不过几天,初宁便觉得脸颊上那处新月形的伤疤,越来越不舒服。起先只是有些胀痛发痒,就像伤口快要愈合时的感觉一样,可后来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半边脸颊都剧痛难忍,她捂着半边脸走来走去,别人都当她牙疼。

初宁估计,这多半是因为她改换了使用术法的方法,姬重光早就说过,如果按照晋国的方法修习,必须尽快找一个真正的王族做契主。

眼看素千羽主事的一个月期限将满,按照原先商量好的顺序,下一个就该轮到初宁了。偏巧这时候,王宫里传出消息来,齐王的病近来越发严重,恐怕宫中有邪祟,需要增补一些新的内神官入宫当值。

如果在以往,内神官的择选,另有一套复杂的流程,要经过层层考试,选出术法扎实、性情沉稳的人来,再慢慢递补成为内神官。可是这一回宫中似乎事出紧急,直接从灵雀台修习的人中,划出了一份名单,要求这些人尽快准备一下,轮流入宫侍奉。初宁和素锦瑶的名字,都在这份名单上。

临都城内几大世家,都有人入选,内神官只选女、不选男,这桩事也引得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齐王想要选立新的太子,在确定太子人选前,先给各位公子选定正妻。也有人私下猜测,只怕是齐王更想借着这个机会,把临都世家的小姐们,都圈禁在宫中,防止这些实力强大的世家别有用心。

某天傍晚时分,所有新选定的准内神官,都等候在王宫西南角门,依次查验无误后,才可以入内。王宫近卫查验的方式,也很特别,用一只毛色红艳如火的狐狸,去嗅这些小姐们身上的气味。据说,如果身上带有邪祟,这只小狐狸就会烦躁不安。

王宫里的规矩,谁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一个个面色不自在地让那只小狐狸嗅来嗅去。狐狸这种动物,本身就带着一股怪异的味道,用它来辨识邪祟,谁都不太相信。

初宁和素锦瑶到得晚了点,便排在长队的末尾。素锦瑶经过那一场变故,后来又病了一场,人比从前瘦了许多,脸色惨淡苍白,不像从前那么趾高气昂,悬在额头上的紫色元魄珠,也比从前暗淡了不少,显见得身体仍旧不大好。

两人也没什么话好说,素锦瑶瞪着初宁看了一会儿,哼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佳音是你弄来的,我不管她是谁,就算我不是母……安康公主生的孩子,我也绝对不会认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初宁转过头来:“你认不认母亲、认谁做母亲,都是你自己的事,不必跟我说。我也不姓素,弄不懂姓素的这些复杂的关系。”

两人各自转开头,谁也不再理谁。

长长队伍里的女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经过了那只小狐狸的检查,到了初宁和素锦瑶这里,却出了点意料之外的状况。

那只小狐狸,用鼻尖在初宁身上反反复复嗅了几遍,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既没有放行的表示,也没有烦躁的表现。

见它拖了许久都没个结果,近卫便让初宁等在一边,叫小狐狸先去检查素锦瑶。刚一靠近素锦瑶的身,那只小狐狸便发出一阵刺耳的叫声,两只前爪子猛地往她身上挠过去,“嗤啦”一声,在她的外袍上扯出一道口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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