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钧明白,王学谦和他说这么多,当然不会是闲聊天,而是别有用意。
“我需要做什么?”

“代表政府,代表人民,向英国人要真相,要人!”

顾维钧惊愕道:“要人?”

如果单纯的仅仅是要让英国人给出的真相,或许还可以理解,但是要人却有些为难了。要是英国人把牵涉其中的人员都一网打尽的话,那么英国人就等于彻底投降了。

这可能吗?

按照顾维钧的外交生涯中对英国政府的了解,这个民族虽然时刻标榜正义的使者,绅士风度。但实际上,却往往在对自己不利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解决的诚意,反而常常用一些无赖做法来结局矛盾。

比方说,打死也不承认。

所以,对交涉丝毫没有信心的顾维钧,眼神复杂的看着王学谦,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子高,虽然你手中掌握了大量的证据,包括盐税稽查所最重要的英国籍官员,霍克的罪证。还有公共租界内,英巡捕总探长詹姆斯少校都是盐税贪腐的受益者。”

发现王学谦洗耳倾听的样子,非常认真,顾维钧还以为王学谦的心中有了计较,至少已经听进去了他的话,顿时接着说下去:“当然,淮盐的周转主要从扬州转到了上海,也是上海便捷的航运早就了盐税很大一部分将在租界内交易。但是你想过没有,这并不是一场普通的贪腐案。霍克是英国人,我们没有对霍克的审判权。另外,詹姆斯少校也是同样的情况。”

王学谦从善如流道:“对啊!”

“你赞同?”顾维钧吃惊的样子不似做假,随后接着问:“那么你让我去要人到底是何目的?”

王学谦嘿嘿一笑:“不管是霍克爵士,还是詹姆斯少校。其实你我都知道,他们即便站在我们的面前,也是杀不得的人。留在手里。那才是个麻烦。”

“你就这么笃定我一定会失败?”顾维钧冷着脸,显然王学谦的话让他心头有些隐隐刺痛。这小子摆明了是看不起嘛!

“少川兄啊!你想多了。”王学谦安抚着顾维钧的情绪,这才解释道:“其实盐税贪腐案,前前后后只不过是从一个传言开始的。接下来,对整个调查案我也插不进手,可是我不能派人进去,英国人却能彻底彻查啊!”

说完,王学谦给了顾维钧一个神秘的眼神。之所以王学谦的手中能够掌握这么多的证据和消息,原因并不是他的情报机构有多厉害。只不过是他肯钱。

钱,买别人不愿意购买的情报。

比方说霍克的犯罪证据,詹姆斯少校和上海盐税集散码头私盐商人甚至和盐税稽查所之间的利益往来等等。

这些消息,有的是从银行中购买来的,有的直接是通过买通霍克、詹姆斯的手下,情人,甚至仆人才获得的消息。因为霍克和詹姆斯都是英国人,在司法程序上,等于在民国是没有法律约束的。所以对任何势力来说,购买他们的情报。费的价格并不便宜,但得到之后,确实一对毫无用处的废纸。

可王学谦就不一样了。他正是那个变废为宝的关键人物。

顾维钧瞬间懂了,再不懂,他也不配成为一个才思敏捷的外交官,可是他就闹不明白了,盐税贪腐案早就英国人掌握了,要不是英国人霍克确实给英国人丢脸了,租界方面,总领事馆方面怎么可能放任报纸上,还有街头的民众对此事揪着不放呢?

虽然让英国人的注意力一直盯在盐水上。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但是王学谦也不会因为消遣英国人,才想出这么一个招数的吧?

顾维钧在内心深处。感觉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要是英国人占住了道理,按照英国人天老大。地老二,他们排在老三的性格。早就出面干涉了。

可是迟迟不动的公共租界的工部局,驻沪总领事馆,还有在燕京的英国公使。都似乎统一了口径,要求民国政府在最短的时期内,平复本国民众的情绪,恢复租界内的次序。

而不是叫嚣着要求民国政府揪出首恶,惩罚对大英帝国有敌意的罪魁祸首。

这种策略的区别,说明英国人对案件已经非常清楚了。唯一难办的是,英国人既想要掩饰自己的丑闻,又不想继续蒙受损失,所以才僵持了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对于顾维钧来说,王学谦的手中掌握了他想要得到的所有消息。

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该知道的,他已经都知道了;至于不该知道的,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既然是两个已经失去任何利用价值的人,而王学谦还表现出一副死缠烂打的架势,明的是向英国人讨要说法,可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遮掩,顾维钧当然不会相信这些。

“子高,你不会有其他的目的吧?”

“目的?我能有什么目的?”

王学谦装作深沉起来,托着下巴的样子,给人一种陷入沉思的凝重。只是他活跃的眼神,却出卖了他此时此刻的内心。

“好吧,我去给你要人,但我可不保证英国人会怎么想?”顾维钧心里头琢磨着王学谦的用意,嘴上却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

王学谦点头道:“少川兄,只要你去要人,就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了。对了,如果英国人不肯将这两个人交出来,你也不能马上离开。要留下来,让英国人产生一种错觉,你的目标就是这两个英国人。”

“然后呢?”顾维钧心里头有些好笑。和在外交上的往来不同的是,王学谦这个家伙别看仪表堂堂,像是正人君子的模样。可手底下都是小动作,让人应接不暇。

王学谦回答:“你最好在英国驻沪总领事馆磨上半天,最好能够磨到饭点,吃完饭再回家。”

“这个……”

“少川兄。这一步很重要。”

见顾维钧的脸色有些异样,这可不是一个有修养,高贵的外交官该做的事。反而像是钱庄的账房先生。在年关之前收拢资金,找放贷的主顾哪里要呆账的样子。

明知道什么结果都没有。即便是做做样子,也不能让债务人过好年。

顾维钧没办法,他在已经决定妥协的那一刻,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曹锟的面上,他也不能半路尥蹶子。

一连三天,顾维钧实在受不了英国驻沪总领事馆上下官员和办事员的眼神,气冲冲的来到了王学谦的家里。

见到王学谦还有心思在院子里的草坪上打门球。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他忙里忙外的和英国鬼子扯皮,可是作为当事人的王学谦,却在家里头消遣,这能让他忍得下去?

“王子高,这就是你说的很忙?”

王学谦正在专心致志的瞄着门球的角度,猛然一抬头,见是顾维钧,顿时脸上堆满了笑容:“少川兄,来一盘?”

说着,把球杆递了上去。却被顾维钧没好气的一巴掌给拍掉了。气势汹汹的质问道:“王学谦,你还好意思玩门球?”

顾维钧的反应这么大,连王学谦也纳闷了。他让顾维钧去做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危险。不仅如此,英国人还要把顾维钧当大爷一样供着,原因当然很简单,英国人知道自己理亏了。

王学谦想来想去,没想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少川兄,领事馆没有给你准备午餐?”

顾维钧冷着脸道:“这倒没有,他们连晚餐都给我准备好了。”

王学谦微微一愣,随即会心一笑的举起大拇指道:“少川兄好毅力。”

总觉得是在给王学谦忙里忙外的顾维钧。听到王学谦还如此消遣他,能不生气吗?

说话间。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似乎有种想要尥蹶子的冲动。虽然是心中的一念之间,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主要还是顾维钧对王学谦的看法的改变,让他总觉得王学谦并不是个纯粹消遣他和英国人的家伙。

殊不知,在顾维钧的印象中,王学谦也从一个积善之家,忠良之后,变成了一个头顶长疮脚底流脓之辈。

不过,他也有不同的看法,顾维钧想了想,问:“子高,你总不会让英国人盯着自己的两个无足轻重的棋子,自乱阵脚吧?”

王学谦想了想,反问道:“可能么?”

当然,这还是绝对不可能的,英国人虽然已经是人人喊打的强盗恶棍的代表,但是实力蛮横,也不是谁都能上去欺负一把的受气包。王学谦笑道:“主要是怕英国人节外生枝,弄出一些无法收拾的举动来。所以才麻烦少川兄,不时的提醒一下英国人。我们反对并不是针对英国政府,而是少数英国老流氓!”

英国老流氓?

顾维钧无奈的摇了摇头,心说:一个强权的政府,难道就不是一个流氓的政府?只是他对于这些天在英国驻沪总领事馆的处境有些让他脸上无光,像是一个赖在英国领事馆内,混吃混喝的街头小混混。

“子高,你总不能让我整天去英国驻沪总领事馆耗着吧?要不然英国人也会怀疑的。”顾维钧无奈道:“你是不知道,现在我去英国驻沪总领事馆,对方一准早早的把一天的菜单递到我的面前,感情我不是去商量国家大事的,而是去吃饭的。”

不说王学谦倒是想到了一件事,也该解决了:“对了,少川兄。明天你去的早一点,最好赶在早饭之前就抵达领事馆,是时候让英国了把抓着的学生和工人都放了。”

“这件事我第一次去英国驻沪总领事馆就提过,但是对方并没有回应。”顾维钧皱眉道:“可是子高,你总让我饭点去英国驻沪总领事馆,这样做是否不太地道?”

王学谦古怪道:“连着吃了三天领事馆的饭菜,你现在是和心态?”

顾维钧也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其实第一天听不好意思的,可是后来……”

“习惯了,对不对?”王学谦立刻鼓掌笑道。

顾维钧也只能点头赞同,脸皮这个东西。不练,怎么能厚的起来?

王学谦笑道:“此一时彼一时,这时候英国人烦你。就差没办法打发你,估计会答应下来的。”

顾维钧细细一琢磨。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不过他也不是那种嘴上肯认输的人,笑骂道:“你小子,一肚子的歪门邪道。我算着了你的道了,只不过我得提醒你,广州那边闹得很大,千万不要和那个人牵涉太多,要不然,你的麻烦就绝对少不了。”

“放心吧。这点我还是分得清楚的。”王学谦随即点头道,这一点他也是心知肚明。因为目的不同,广州的临时大总统府想要组建军队,多少钱都不够用。怎么可能有见好就收的道理。这已经从‘国党’组织冲击租界税关就能看到端倪。

只不过,广州的临时大总统府,也不是一手遮天的。

军权还在陈炯明手里呢?

如果放任孙先生的胡闹,陈炯明会坐不住的。

翌日,英国驻沪总领事馆,总领事杰弥逊爵士刚刚起床,看着窗外阳光明媚。心里却是一片灰暗。上海的局势牵动着太多人的利益,尤其是这次激起了民国民众的反抗,损失最大的当然是英国人。但是作为英国人的铁杆小弟,日本人的损失也不小。

要是这场罢工和罢市继续下去,整个租界内部将一片哀鸿,当然是指那些在租界做生意的外国商人。

作为总领事,杰弥逊爵士的压力可想而知。

所有的矛盾都对准了他,那些商人可不敢把矛盾对准大英帝国。

“阁下,不好了。那个民国外交官又来了。”

杰弥逊爵士嘴里满是白色的牙粉,也不好回答,心中对领事馆的杂役越来越不满意起来。这些家伙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整天毛毛躁躁的。竟然敢不敲门就进入他的房间?

但是杰弥逊爵士对付顾维钧已经有了经验,漱口之后。不耐烦道:“告诉他,我不在。然后把菜单给他,对了,告诉厨房这个顾喜欢吃法国菜,准备的丰盛一点。”

“阁下,可是今天的情况不太一样。”

杰弥逊爵士的眉头一挑,心说:“还能不一样到什么地方?难道顾维钧一个外交官还敢冲撞领事馆的安保人员不成?”其实,杰弥逊爵士每天被顾维钧堵在领事馆,也是憋屈的很。

但是他又不敢上军舰,躲清净。

所以,连续几天躲在阁楼和书房的杰弥逊爵士的耐心,也一点点被消磨,人也变得烦躁起来。

“顾维钧说了,他要是今天还见不到阁下您,他就去报社宣布,英国政府对解决两国的争端毫无诚意,并要将真相告诉民国的民众……”

“真相……?”

杰弥逊爵士生气了,他都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霍克的贪污不过是一个引子,可是他总觉得,背后的真相可不那么简单。总觉得是一场针对帝国的阴谋,可是他又没有精力去查这些。整个领事馆都让霍克和詹姆斯这两个混蛋搅合的鸡犬不宁。

可是真要让顾维钧去报社胡说八道,那么对于杰弥逊爵士来说,绝对是无法想象的。

想了想,杰弥逊爵士只能告诉手下:“让顾先生在会客室等着,我马上到。”

再次见到顾维钧的时候,杰弥逊爵士的嘴角有些抽搐,就像是一只小白兔送到狼嘴里似的,很不甘心。

“顾维钧先生,我们又见面了,您是不知道,能和您这样博学的学者交谈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杰弥逊爵士虚情假意的奉承着。

顾维钧欣喜的笑道:“那太好了,我们有的是时间。”

这下,杰弥逊爵士的表情有些异样,就好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那一瞬间的感受。为了尽快摆脱顾维钧这个大麻烦,只好直入主题道:“顾先生,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

“哎……”顾维钧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才愁眉苦脸道:“我的同胞在黑暗的牢房里,饱受煎熬,作为一个外交官,我是寝食难安啊!每每想到那些年轻人,因为同胞的不幸,而愤慨,他们并没有错。可是,却深陷囹圄,这样结果也让贵国的声誉受到重创……”

“等等,顾先生,你是说那些参与街头暴动的人?”杰弥逊爵士问道。

“阁下,这不是暴动,而是申诉!”顾维钧从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纽约时报》的副刊,作为报业的巨头,《纽约时报》向来都是以公正著称的,并且报道一切值得报道的新闻。

在远东,这段时期还有什么比反英运动更加值得关注的呢?

杰弥逊爵士其实早就度过这篇报道,但是在顾维钧面前,只能捏着鼻子继续读一遍。忽然他笑起来,感觉就像是豁然开朗一样的高兴,但是眼神却有些忧伤:“原来是这样?”

杰弥逊爵士自言自语道:“随后,他竟然站起来拥抱了一下顾维钧。似乎顾维钧帮了他一个大忙似的。”庆幸道:“顾先生,实在太感谢你了,你让我看到了真想。要知道,帝国实在太大了,作为帝国在远东的代表,我也是有被手下蒙蔽的时候。”

听杰弥逊爵士的意思,顾维钧有些吃惊,对方好像似乎对那些被抓的无辜群众并没有继续关押的打算。

顾维钧试探道:“阁下的意思。”

“放人,马上放人。”杰弥逊爵士很爽快的答应,这可和几天前的他判若两人,当时杰弥逊爵士认定这些人之中有坚定的仇英分子,需要甄别。另外,杰弥逊爵士当时口口声声的说,这是一场针对大英帝国的阴谋,可这才几天呢?当事人竟然破天荒的承认,这是一场误会?

这个结果,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顾维钧也有些吃惊,变化太大了吧?

就听到杰弥逊爵士一副完全替顾维钧考虑的样子,让秘书打电话去巡捕房,将被抓捕的名单送过来。按照杰弥逊爵士的想法,总算是把这尊瘟神给送走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使馆的工作人员拿着一份制作好的菜单送到了会客室内。

出于习惯,径直交给了顾维钧。

顾维钧一看菜单上的菜品,开始犹豫起来,法国黑松露,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

顾维钧抬头殷切的看着杰弥逊爵士,后者浑身冷飕飕的,后背就像是长毛了一样:“阁下,等到释放被关押学生和工人之后,我还有善后工作和您商量。所以……”

“我在使馆等您!”

杰弥逊爵士只好答应下来,可是一转眼,他仿佛要吃人的眼神盯着手下,好不容易送走了顾维钧,没想到这家伙还要来一个回马枪?

善后工作?释放关押的民众,把人一放,还有什么善后工作。

杰弥逊爵士深知,民国政府想来不会要求这方面的补偿和赔偿。

很明显,脸皮越来越厚的顾维钧觉得今天领事馆的伙食很不错,错过了有些可惜罢了!

(月票有些惨淡,手中有月票的兄弟,多帮忙,支持一下这本书,谢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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