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谢蓁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腰,细如蚊呐地说:“不要走。”
他一夜没睡,她有何尝睡得着?

这一去前途坎坷,生死未卜,也不知道元徽帝是怎么狠得下心让他去的。不是说最宠爱他么?难道不怕他回不来?

这个时候谢蓁真是怨极了元徽帝。

然而无论怎么样舍不得,还是要走的。外面的骏马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着他赶到城门跟谢立青一起出发,门口还等着数百军队,容不得她任性。

谢蓁刚说完这话就后悔了,默默地抽回手去,耷拉着脑袋补充:“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快起来吧,再不走就该晚了。”

如今刚过寅时,离出发还有一个时辰,他们还有一段时间可以说说话。

可是说了又能如何呢?那么一点时间,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能做,徒增伤感罢了。严裕无言地亲了亲她的额头,他是男儿身,为果效力本就是分内之事,不该为了儿女情长优柔寡断,可是那不是他,他就是舍不得她,就是不想与她分离。

若是能把她揣进兜里带走就好了。

“羔羔……”

他唇瓣翕动,轻轻地叫她。

谢蓁嗯一声,长睫毛微微抬起,扫到他的下巴上,有一点点痒。

他下了决心,无比认真地说:“等我回来。”

这个时候谢蓁格外听话,想也不想地点了下头,“好。”旋即想到什么,不放心地叮嘱:“一年四季的衣服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就放在那个雕四褔纹的大箱子里,听阿娘说边关那里很冷,我就给你多拿了几件冬天的衣服……还有一些治跌打伤痛的药,也都一起放在里面了。哦,听说那里疫情严重,我还请了四五个大夫跟着你一起去,万一你生病了,周围总得有个人懂医术吧。”

她倒是什么都想好了,别看平常心不在焉懒怠松散的,关键时刻倒是细心得很,甚至有些严裕都没想到的东西,她都一一准备好了。

严裕低低地嗯一声,埋首在她的发间,久久不语。

再不舍也要有分开的时候。

天蒙蒙亮,窗外透出薄薄熹微,丫鬟进屋伺候他们梳洗。

严裕今日穿的跟平常不一样,穿的是明光铠,戴的是凤翅盔,原本就是英姿勃发的少年,这么一打扮,更加显得英挺耀眼,器宇轩昂。谢蓁站在绣墩上,亲手替他整了整头盔上的红缨,笑眯眯地说:“小玉哥哥穿起铠甲来,总算不像姑娘了。”

这是故意取笑他的。

自从他十三岁长个子以后就不像姑娘了,而是个剑眉星目的俊朗少年。而且他肩宽背阔,劲瘦挺拔,哪里像姑娘了?就算是小时候,别人也不会一眼把他当成小姑娘,只有她眼瘸,才会一张口就叫他小玉姐姐。

严裕无声地瞪她一眼,偏她笑盈盈的,让人发不出火来。

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小活宝,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羔羔,你别说话了。”

谢蓁不解:“为什么啊?”

他说:“你再说话,我就会忍不住把你带走。”

谢蓁嗔他一眼,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那边严裕收拾妥当,她也换上蜜合罗衫和白春罗洒线连裙,洗漱一番,很快到了辰时。

谢蓁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骑上马背,负手含笑,十足的乖巧:“小玉哥哥一路平安。”

严裕深深地看她一眼,不放心地叮嘱管事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周全,又把十二卫叫来吩咐了一遍,直到他们保证誓死守护皇子妃安全后,他才一狠心,纵马离去。

马蹄声橐橐远去,消失在长街路口,只留下一个直挺挺的背影。

谢蓁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再也看不到人了,她才转身回屋。屋里似乎一下子空了不少,到哪都感觉少了一个人,她低头笑了笑,觉得自己想太多,正准备让双鱼去国公府一趟,把谢荨请来,没想到却突然听下人说:“娘娘,殿下回来了!”

她愣住,还没消化这个消息,就看到严裕从二门走进来,一阵风似的来到她跟前。

谢蓁吓一跳:“你怎么回来了?”

他来不及解释,拉着她的手就往书房走去,步伐匆忙,似乎有什么天大的急事。

谢蓁追不上他的脚步,他索性把她抱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向书房。

推开房门,他来到里间,从书柜最上面拿下一个红色锦鲤的风筝,送到她手里:“差点忘了给你,上回我问你过年想要什么礼物,你说要个风筝,我便趁有空给你糊了一个。”

风筝不如街上卖的精致,骨架却捆绑得十分扎实,锦鲤一看便是他亲手画的,上面的每一个地方都是他亲手糊的。做工很生涩,但却是他一点一点做出来的。谢蓁的眼睛有点酸涩,拿着风筝看他:“你回来就是为了给我这个?”

他点点头。

“不耽误出发的时间吗?”

他敛眸笑了一下,最近他笑的时候比较多,不再像以前那样阴阳怪气的,“耽误了。”

可是如果不把这风筝亲手交到她手里,他不放心。

谢蓁揉揉眼睛,“难怪前阵子总看你神神秘秘的。”

有一段时间他总是一个人在书房,一待就是一整天,谁都不让进去。每次她过去找他,他就显得有些手忙脚乱,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问他在做什么也不说,只骗她是在查阅边关状况。

谁信?

谢蓁原本想好好调查一番,可惜后来出了大皇子那件事,心思渐渐就被分走了,也就忘了这事。

严裕也忘了,若不是快整军出发时想起来,估计等他回来,这个风筝早就潮坏了。

他牵着她的手走出书房,一路来到大门口,这回是真的要出发了。他俯身在她颊畔亲了一下,忍不住摸摸她的头,“照顾好自己。”

说罢扬起马鞭,疾驰而去。

*

自从开春以后谢蓁就很少出府,一是为了躲避大皇子,二是提不起精神。

春红匆匆而谢,这朵花败了那朵又开,一整个春天院里的花都没停过。似乎一早上醒来,便能听到花开的声音。

谢蓁期间去过太子府一趟。

是太子妃亲自邀请的。

太子妃大概问了她一些府上的近况,有没有什么紧缺的,府里的下人是否听话,还说要给她多指派几个嬷嬷丫鬟。谢蓁身边的人手都够,便委婉地拒绝了。她知道太子妃是一番好意,但是身边的人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在太子府坐了半个下午,最后起身告辞,却在前院影壁后面遇见了刚回府的太子严韬。

谢蓁自从知道他算计自己以后,一直对他敬谢不敏,保持一定的距离。如今偶然遇见,她在几步之外行礼,“二哥。”

严韬应该是刚从宫里回来,衣裳穿得很正式,眉宇也有些严肃,见到她时微微一停,“六弟妹。”

谢蓁想离开,但是又不好直接从他身边走过,只好解释:“二嫂请我到府里喝茶做客,如今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

说完也不管他同不同意,绕过他往门口走。

严韬忽然道:“边关送来书信,说六弟与谢三爷已经到邬姜了。”

谢蓁猛地停住。

严裕离开三个月,她还没收到过一封书信,她去国公府问过冷氏,冷氏也没收到谢立青和谢荣的来信。她们猜测是边关疫情严重,普通人不敢随意出入。

如今有了严裕的消息,她自然感兴趣。

但是要问太子……

她踯躅犹豫,最终没忍住:“何时到的?”

严韬温和一笑,实话实说:“信上说是三月初六,正是一个月前。”

她睁着好奇的双眸,迫不及待地问:“那他和我阿爹还好么?边关的疾病蔓延了么,有没有危险?他们何时能回来?”

到底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不够沉稳,想到什么就问什么。

严韬看着她的目光露出温柔,一一为她解答:“信上说他们都好,边关疫情已得到控制,六弟与谢三爷应当不会有危险,六弟妹尽管放心。”顿了顿,继续道:“至于何时回来……这个我无法确定。”

谢蓁听到前面时一颗心稍安,听到后面情绪又低落下去,闷闷地哦一声,末了自己安慰自己,“只要没事就好。”

阳关照在她的头顶,几缕绒发金灿灿的,严韬忍不住想摸一摸,安慰她几句话。

然而这不是他该做的事,好在没有冲动,最后只是道:“六弟妹尽管放心,六弟既然将你托付给我,我便要尽心尽责地照顾你,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才是。”说着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的脸,含笑道:“府里下人没劝你多吃些饭么?”

她最近瘦了点。

谢蓁下意识后退一步,总觉得他这话有些越矩了,偏头硬声道:“多谢二哥,我会照顾好自己。”

这是防着他呢。

严韬摇摇头,却不点破,“那就好,六弟回来也能放心了。”

她听不下去,牵裙往外走,“我走了。”

说罢只留给他一个纤细的背影,转眼就消失在影壁后面。

其实严裕一开始就没想过把谢蓁托付给太子。

毕竟太子对谢蓁曾经动过心思,虽然谢蓁已经嫁给他,但是不保证严韬会不会恪守君子之礼。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严裕怎么也不会求助严韬。

所以他才会皇子府周围安插侍卫,太子说要替他加派忍受,却被他拒绝了。府里里外都是严裕的人,如果可以,他更希望自己能保护好她。

*

谢蓁不知道严裕的用心良苦,很快到了上巳节,顾大学士的妻子柳氏在家中设花宴,邀请了不少贵妇千金。

谢蓁和定国公府也在受邀之列。

眼看着春天的花都要败了,柳氏便想趁着最后一点时间办一场花宴,与各家夫人讨论一下这养花之道。

反正这阵子没什么事,谢蓁就去了。

时值暮春,谢蓁换上锦裙绣衫,脚上穿高底绣鞋,鬓边插两支金玉梅花簪子,路上怕热,让双鱼双雁多准备了两把团扇,一路打着风来到大学士府。丫鬟领着她们到后院八角凉亭里,远远看去,那边已经来了不少人。

有站在树下笑语嫣然的,也有坐在一旁的石桌上下围棋的,更多的实在亭子里纳凉,一遍喝冰镇酸梅汤,一边观赏院子里的牡丹花。谢蓁一眼就看到坐在凉亭里说话的和仪公主和顾如意。

严瑶安抬眸看见她,远远地打了声招呼:“阿蓁!”

一下子把不少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谢蓁走上前,顺势坐到她身边,“没想到你也来了。”

她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花宴,没想到今日一见,人还挺多,有许多她不认识的生面孔。目光循着看一圈,正好对上一双不含善意的眼睛。她愣了愣,仔细朝对方看了一眼,只见那位姑娘穿着藕色罗衫和碧纱裙,头戴金绞丝灯笼簪,身后有几名丫鬟仆妇,应当不是普通人家。

可是谢蓁却对她一点印象也无。

直到严瑶安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好奇地问:“你认识林巡抚的女儿?”

谢蓁放在袖子下的手紧了紧,林巡抚统共有两个女儿,一个十六一个十四,眼前这个明显不到十六,应当是二姑娘,“你说她是林画屏?”

严瑶安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不痛快,“我不喜欢林家的人,六哥也烦他们,你不要同他们打交道。”

那模样,厌恶得不行。

谢蓁忍不住笑,看来严瑶安跟严裕真是一条心,无论做什么都跟严裕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她们不喜欢林画屏,但却不妨碍别人喜欢。

宴上不少姑娘围在她二人左右,看着林画屏和林锦屏对弈。

两人棋艺精湛,一人执黑一人执白,不多时棋盘上便暗藏汹涌,看得人心惊胆颤。

林画屏与林锦屏两姐妹是京中出了名的才女,颇有才气,听说林锦屏三岁会作画,五岁会作诗,一度让林巡抚将她视为掌中宝。她两姐妹的名声远扬,未到及笄,便有无数人踏破了门槛,想说下她们其中一人。可惜林巡抚眼界甚高,认为自己女儿这么优秀,必定要嫁个不一般的人,普通人家根本配不上她们。

是以一拖再拖,林锦屏过了年便是十六,至今仍未说下亲事。

林巡抚原本是不着急的,想着大女儿好歹要嫁一名皇子才行,可惜算盘落了空,女儿尚未嫁出去,他自个儿却自身难保。如今即便想为两个女儿说亲,旁人也不愿意娶他女儿当媳妇了。

林睿不死心,前不久刚向太子投诚,以表忠心,奈何太子不吃他这套,一直把他晾着。

他在家中着急上火,却一点办法也无。

林家两个女儿知道家里难过,又听见父亲在家里大骂谢立青,自然而然地把这些过错归到谢家身上,以至于对谢蓁和谢荨都很看不顺眼。

如今看到谢蓁和和仪公主有说有笑,更觉不平。

林画屏收回视线,抬眸与林锦屏对视一眼,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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